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凤归墟>第40章 

  后背相贴,透过几重衣衫,能描摹出对方突起的肩胛骨,沈墟听他说要走一起走不会把自己落下,那一瞬间,一股丰沛的力量忽然间充盈了整个胸膛,它在全身缓缓流动着,温暖又潮湿。

  “好,同生共死。”他极其认真地回答,握紧了手中的剑,偏过头,“玉尽欢。”

  玉尽欢从喉间溢出一个字:“嗯?”

  沈墟道:“我们只同生,无须死,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话未毕,他已一掌拍在玉尽欢肩上,飞身而起,从高处落下,一道白练在半空中化作千万璀璨!剑光到处,兵刃落地声呛啷不绝,如狂风卷叶,暴雨摧花!

  七八个严阵以待的扶摇门弟子只觉眼前白影一闪,手腕一麻,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心里就已空空荡荡,待要回身抓住那道残影,就听见楚宝儿一声喝彩:“好!好快的剑!”

  万籁俱寂。

  沈墟的剑已突破重围,险伶伶架在了西门昼的脖子上。

  没人能看清他的身法,他就仿佛鬼魅,暴起骤停,倏然而至,教人全无防备。

  众人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

  太快了。

  快得浑不似人。

  世上果真有这么快的剑吗?

  玉尽欢起初也微感惊愕,随后了然,看来沈墟已成功转化了一部分太霄神功,短时间内内功大增,他本就身负生息诀纯阳内功,又得太霄神功至阴功法,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如今只是转化了一点点,就已显出磅礴之威。方才他催动真气,配合绝妙轻功,眨眼间就于重重包围中直取首领,这等武功,假以时日,怕是要称霸武林独冠天下。

  玉尽欢狭眸微眯。

  剑锋紧贴着咽喉,压出一线蜿蜒而下的血流,西门昼冷汗直下,对上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叫他们让路。”沈墟冷声道。

  西门昼咬起牙关,本以为擒他二人是十拿九稳的事,谁知这年轻人武功诡谲,随手一招擒贼先擒王就反客为主。他暗自羞恼,自愧不如,却也有一身硬骨头,梗起脖子:“你先告诉我凝烟现在何处!”

  沈墟蹙眉:“说了,我也不知。”

  西门昼瞪着他:“是你助她逃跑,你若不知,还有何人知?”

  “你……”沈墟觉得这个老头颇为胡搅蛮缠,正欲使力加逼,门外飘进一阵凄苦的箫声。

  西门昼面色陡变,脱口而出:“惆怅阎王秦尘绝!”

  那个杀了孔老六的人!

  沈墟也记得这号人物,警惕起来,他遥遥望向玉尽欢,玉尽欢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勿动。

  秦尘绝人未至,声先到,魔音慑心:“西门老匹夫可真是脸都不要了,对付个小娃娃,以多胜少也就算了,还被人擒住,这般无用,说出去要遭多少武林人士耻笑?”

  西门昼原本也觉得此事做得不甚光彩,被他说穿,老脸越发挂不住,冷声道:“此事事关在下小女安危,与天池圣教有什么干系?阁下还是莫要插手。”

  沈墟头一回听正道人士称魔教为天池圣教,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帮人只在背后骂人,对上正主,却是不敢。

  哼,与天池圣教有什么干系?

  你们这会儿围着的可是圣教头头!

  玉尽欢翻了个白眼,边在心里吐槽,边怪这姓秦的多事,同时还担心姓秦的一个嘴上不把门,就故意将他身份说破。

  秦尘绝此时出现其实并不奇怪,他本就奉圣姑之命暗中保护凤隐,他与苍冥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都算得上是凤隐的保镖,只不过苍冥直接听命于凤隐,秦尘绝听命的却是圣姑,所以有时候,秦尘绝随心所欲,并不顾及凤隐的想法。

  就比如他杀孔老六那次,完全是听命于圣姑,直接绕过了凤隐。

  严格说来,秦尘绝还比苍冥多了层监视的身份。凤隐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都由他汇报给圣姑。而凤隐也拿他没办法,两人从小一起在圣姑膝下长大,虽常常作对,互相忌惮,却也有几分假模假式的手足之情。

  不过秦尘绝这回倒是没捣乱,他连面儿都没露,在外笑道:“呵呵,笑话,你这儿有什么稀罕事儿值得我管?我不过是在路边捡到了一条狗,瞧他模样周正长得可爱,就大发慈悲送他回来罢了,谁知有些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本座将狗送回,这就走了!”

  说着,门扉洞开,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被推了进来,一跤跌在地上。

  “三师弟!”

  “师弟!”

  “师兄!”

  人群中有三人抢出,却是“钟灵毓秀”中除裴毓外的三人。

  沈墟心头一跳,直觉不妙,打眼去看,那被七手八脚扶坐而起的男子,不是裴毓又是谁?

  西门昼一见裴毓,当下恚怒难当,拨了沈墟长剑就扑身过去,沈墟移开剑,也没拦他。

  “快说!你把凝烟拐到哪里去了!”西门昼揪了裴毓衣襟,狠命摇晃,发现裴毓双眼无神,目光涣散,脸上脏兮兮的,浑身是泥,数日不见竟像是变了个人,颓丧邋遢似乞丐。

  西门昼见他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二话不说,抡圆了手臂,就扇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听着都疼。

  裴毓右脸上很快就肿起老高。

  他似乎被这一巴掌打得回魂,目光逐渐聚焦,看到西门昼一张铁青的脸,哆嗦了一下:“师……师父?”

  “好啦!好啦!没傻,没傻!”刘钟喜道。

  “师弟你快向师父磕头认错,说你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樊灵跻身过来,有意无意挡在裴毓与西门昼之间,背着西门昼,朝裴毓不停地使眼色。

  而年纪最小的魏秀则在一旁泪水长流。

  这一幕师兄弟深情厚谊教人看了心生羡慕,沈墟颇感酸涩,垂下头时一只手轻轻抚在他后背拍了拍,仿佛在着意哄他。

  沈墟微僵的脊背松弛下来,忽然又觉得不那么羡慕了。

  他抬头朝玉尽欢笑了笑。

  玉尽欢也朝他笑了起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西门昼也非铁石心肠之人,他宁缺毋滥,一生只收了这四名亲传弟子,个个疼爱有加,此时瞧他们师兄弟抱作一团,眼中也蓄起了泪水:“裴毓,你既已回来,为师不计前嫌,仍视你与从前一般。但凝烟是非嫁进赫连家不可的,这不是你与凝烟两个人的事,事关整个扶摇门的前程,疏忽不得,你还是早日断了不该有的心思……凝烟,凝烟她人呢?你让她出来,我有话要对她说。”

  裴毓听到西门昼提到凝烟,浑身猛地一震,惊悚地瞪大眼睛,眼中满是痛苦,皴裂的双唇也止不住发颤。

  西门昼瞧他这副不同寻常的神态,脑中警铃大作,大踏步而去,俯身垂询:“可是出了何事?”

  他问出口时,才发现自己话音颤抖。

  裴毓忽然间怔怔落泪,哑声道:“我,我把烟儿弄丢了,她,她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西门昼连声急问。

  “失踪了!我不过是去买点吃食,一转身,她就不见了!”裴毓惶惶解释。

  “荒唐!凝烟那么大一个人,怎会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西门昼拂袖而起,一把抽出裴毓腰间的刀,指着他怒道,“你偷偷将我女儿带走,怎的还会把人弄丢了!没用的东西,我今日就杀了你这不肖孽徒!”

  他怒极慌极,刀尖直颤。

  三名徒弟立时抢上前来护在裴毓身前,一个劲儿地求情讨饶。

  “师父,事情真相如何还没搞清楚,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凝烟要紧,您先别动气!”

  “凝烟生性贪玩儿,也许,也许是在街上见到了什么好玩的好看的,耽搁了时间,与师兄走散了而已。”

  “是啊,再说,凝烟武功也不比我们师兄弟弱,只是一时走散,总会回来的!”

  “不会,烟儿不会走散的,我走时她好好儿坐在马车里等,怎会走散?”裴毓面如死灰,闭上眼睛,只是淌泪,“人没了,马车还在,她一定是被人掳走的,不管我怎么寻,也寻不见踪影。你们别再拦了,就让师父杀了我吧,反正烟儿没了,我一人也不会独活。”

  西门昼听他竟死志萌生,越发暴跳如雷:“废物!废物!为师平日怎么教你们的,叫你们以光复宗派为己任,不要耽于儿女情长!你把为师的话全抛在脑后忘得干干净净了?莫说凝烟此时只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就真是死了,你文不成武不就,何德何能随她而去?没出息的孽障,你是想,是想气死为师么!”

  他大动肝火,急火攻心,双眼一翻,竟被活生生气晕了过去。

  “师父!”

  底下弟子门徒一哄而上,又是一阵忙乱。

  趁乱,沈墟拉过浑浑噩噩的裴毓,点了他穴道,与玉尽欢交换一个眼神,玉尽欢立时会意,两人一人一边架起裴毓,施展出轻功,夺门而出。

  夜色遮掩下,二人疾行数里,寻了一座破庙,将裴毓安置下。

  “二位掳我来此地作甚?”

  裴毓语气淡淡,他既已不想活了,其实对自己身处何地是否有危险并不在意,只是他弄丢了烟儿,对师父心存愧疚,即使死,也该死在师父手下,所以有此一问。

  “裴兄这么快就不记得我这媒人了?”玉尽欢替他解了穴道。

  裴毓听到玉尽欢的嗓音,顿时认出来人,灰沉沉的面庞上掠过一分喜色:“原来是玉兄!那这位……就是沈兄弟了?”

  沈墟颔首:“那日我二人易了容,无怪乎你认不出我们。”

  “二位果如烟儿所猜想,都是一表人才光风霁月的人物!烟儿起先还甚觉可惜,与二位恩公缘悭一面,担心日后见面不相识无法答谢,今日却是见到了,只可惜……”裴毓脸上那点喜色随即黯淡下去,“只可惜……”

  玉尽欢:“裴兄勿要心灰意冷,西门姑娘只是失踪,一日未见其尸首,事情就有一线转机。”

  “玉兄所言甚是,我又岂非不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之理?只是世上失踪者千千万,一世未寻见踪迹者也有千千万,若要我寻她等她一辈子,在思念中期盼中苦苦煎熬,希望一次次落空,那样的日子我,我不敢想……不如死了干脆。”裴毓苦笑。

  “一日未寻见,就等她一日。一世未寻见,就等她一世。裴兄,思她念她等她,当真比死还难受吗?”玉尽欢道,“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起码你还能思她念她等她,倘若她果真无幸,你与她的回忆就是你与她此生唯一的联系,你难道忍心亲手将这最后一点关联斩断?”

  裴毓一怔,眼泪簌簌而下,半晌,呆望泥塑的斑驳佛像,叹息道:“玉兄,有朝一日你若历情劫,只怕比我裴某还痴,还傻。”

  玉尽欢慢摇玉扇,轻笑道:“何谓痴傻?偏执而已。人固有所执,或执着于一人,或执着于功名利禄,或执着于理想信念。如此说来,世上何人不痴傻?裴兄一腔赤忱爱意,莫要妄自菲薄。”

  裴毓闻他所言,陷入沉思。

  沈墟在旁听得真切,并不完全明白他二人在说些什么,大抵是玉尽欢在宽解裴毓。

  听玉尽欢说得头头是道,他似乎看得很是通透,师父曾说过,凡事历此事才知此道,玉尽欢既然对情这一节了如指掌,想必也没少历情事。

  沈墟皱起眉头,心里发堵。

  玉尽欢劝慰完,见裴毓脸色逐渐平静,另起话头:“裴兄,你若不介意,我想听听事情的具体经过,那日西门姑娘失踪前,你俩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路过哪些地方,又与何人说过话见过面,事无巨细,凡是你能记起的,都请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来分析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