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凤归墟>第29章 

  沈墟面色一冷,心说你竟当着我的面辱我剑阁前任掌教,将我置于何地?转念又想,姓玉的并不知我是剑阁弟子,是我隐瞒在先,应恕他不知者无罪。

  “清河剑圣?”那厢小张四郎略一思索,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啊,爷爷说的可是剑阁那位已仙逝多年的晏清河晏掌教!”

  “是他。”孔老六面色放柔,隐现缅怀之色,“想当年,清河剑圣凭借一手大道至简的生息剑法独步武林,群雄无人可与其争锋,可谓无敌。其人不光武功高强,天性浪漫不羁,不拘小节,最好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是世间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

  小张四郎奇道:“这般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何会与那魔教妖女纠缠不清?爷爷你莫不是搞错了吧?”

  “唉,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又是司空逐凤那样才貌双全智计无双的美人呢?”孔老六叹了口气,“老夫我掐指一算,昔日司空逐凤重回魔教,剑圣大侠相继殒没,竟是同一年。”

  “兴许只是巧合呢。”小张四郎道,“普天之下,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人也不知凡几呢。”

  “我也希望是巧合。”孔老六道,“但实不相瞒,剑圣大侠亡故前不久,我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呀!爷爷你竟还有这等奇遇!我怎不知?”小张四郎似乎震惊。

  “呵呵,我孔老六一生风尘困顿,所遇奇事岂止一件?哪能件件都让你知晓?”孔老六老脸上闪过得意神色,回忆道,“说到我怎样识得剑圣大侠,全赖当年他救了我的性命。”

  小张四郎问:“快说快说,他怎样救了你?”

  “那年我在闽南一带说书,途径建宁府,遇到一对苦命母女。那母亲浑身是伤,怀里抱着的女娃娃不过刚会走路,竟也浑身是伤,有进气没出气的,甚是可怜。我恻隐之心大起,询问缘由,她向我哭诉,说她不久前刚刚丧夫,村里恶霸瞧她模样周正又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便要强取豪夺,她宁死不依,那恶霸就把她母女俩打得鼻青脸肿,差点去见了阎王,还霸占了她的家产,将她母女赶了出来。那时我孔老六也是一条年轻气盛的热血汉子,听后义愤填膺,就领着母女俩去报官。嘿,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这回不是小张四郎问了,声音是从某个雅间里传出的。

  原来孔老六讲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客人们一边大骂那恶霸禽兽不如,一边等不及要往下听。

  孔老六接着道:“结果那恶霸竟是县官他堂兄!”

  “噫!”

  众人叫骂声不绝。

  “这下我孔老六正触霉头,没能替母女俩伸冤不说,还被那狗县官一顿严刑拷打,二话不说投进了大牢,不日竟随意捏了个罪名要斩我项上人头!我受了这天大的冤屈,自是不服,整日价就在牢里破口大骂,骂得狱卒们一个个用棉花塞住耳朵。没过两日,隔壁牢房里新来了一个倒霉鬼,此人形销骨立,木僵枯槁,常在牢房内嘟嘟囔囔,徘徊来去,我初时以为他是个呆子,也不去管他,兀自叫骂。直到入夜,那人隔着栏杆问我:‘喂,你在骂什么?’我满腔怨愤无处发泄,他这么一问,我就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前因后果尽数与他说了。那人听后,与我一同大骂狗官和恶霸,然后他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根枯树枝,说:‘别急,我这就帮你伸冤。’嘿,然后你道如何?”

  “难不成这个落魄潦倒的牢友竟就是剑圣大侠?”小张四郎问出了大家伙的心声。

  “你不信?”孔老六斜睨他,轻嗤一声,“初时我也不信!可随后他做的事又教我不得不信。他先用一根枯树枝将一众狱卒打得落花流水,而后跑进衙门,将那狗官揪出来痛数其罪,让狗官在自己的罪状上签字画押,再将罪状张贴在城墙上,三日不揭。然后散尽狗官与恶霸的家财,脱光了恶霸衣服,将其赤条条悬在城门口,教人人唾骂,一世抬不起头。最后又将身上银钱尽数赠与那对苦命的母女,助她们逃往别地。”

  “好!”

  众人最爱听这等惩奸除恶的故事,登时交口称赞,掌声不断。

  “后来呢?”小张四郎问。

  孔老六抿一口茶润润嗓子:“后来我自牢里出来,感念恩公救命之情,就想跟着恩公,随侍左右,恩公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我跟了几日,发现恩公极少吃饭,也极少躺下睡觉,总是郁郁寡欢,意志消沉。”

  “看来晏大侠虽然总帮他人排忧解难,自己心里实也有桩大大的难事呐!”小张四郎问道,“你跟在他身边,怎么也不问问?”

  “恩公不说,我如何能问?”孔老六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只是我常见恩公盯着一根贵重的黄金管发怔,一怔就是大半日,那根管子雕龙刻凤只大拇指般粗细,精美异常,后来我游历江湖,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才隐隐猜出那是什么。”

  小张四郎:“是什么?”

  孔老六:“就是魔教用来发射集结或求救信号的旗花,凤唳!”

  “哎呀,莫非,这就是魔教妖女赠给剑圣大侠的定情信物?”小张四郎夸张地张大嘴巴。

  听到此处,沈墟忽觉怀里那根贴身放置的凤唳蓦地散发出滚烫的热意来,原来这东西还有这等前史。

  他抬眼去看玉尽欢,玉尽欢也正看着他,眸色晦暗不明。

  沈墟别开眼,忽然有些坐立难安,玉尽欢曾见过他手上的凤唳,不知他此时作何感想。

  孔老六这番亲身经历自是难辨真假,晏清河早已亡故,如今若真要把他按头给凤隐当爹他九泉之下也无法辩驳,许多人也只把这当故事随便听听,哪怕颇觉推测合理也不全然当真,加上说书匠人本就是“无过虫”,时下舆情宽松,说书匠人即拿皇帝老儿取笑逗乐也不会被追究过错,何况区区晏清河?

  但就是有那专爱上纲上线的,当下冲出雅间,拆起了台,只听一道洪亮的嗓音怒气冲冲地喝道。

  “老家伙信口雌黄!我剑阁先掌教岂会与魔教妖女有染?你如此散播谣言恶意损毁他老人家身后清誉,居心何在?”

  一听到这声音,沈墟浑身一震。

  厅中,只见七八个青衫弟子一个纵起落地,就将孔老六和小张四郎团团围住,打头的那名青年长眉怒目,衣饰修洁,短发齐耳,赫然就是剑阁大弟子常洵。

  看其架势,大为光火。

  孔老六似也非寻常之辈,放下手里端着的茶杯,拱手道:“原来是剑阁众少年英侠,孔老六失敬了。”

  他嘴里说着失敬,却仍不动如山地坐在椅子里,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敞声道:“诸位方才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孔老六说剑圣大侠急人之难,行侠仗义,此乃美言颂扬,居心谈不上,不过是缅怀往烈遗风,心向往之罢了。”

  “你若只美言颂扬,我们也不来寻你麻烦,但你为何又牵扯些旁的有的没的?”常洵沉脸道,“你说我门晏掌教是凤隐魔头的父亲,那剑阁岂非魔教姻亲?自古正邪不两立,我剑阁如今加入正气盟,自然要与众盟友同仇敌忾和衷共济,你这般浑说一气,非拉剑阁与魔教沾亲带故,难道不就是为了挑拨离间,破坏我们同盟义气?用心如此卑鄙险恶,晏掌教当初便不该救你!”

  他这话说得全不留情面,孔老六倏地张大眼睛看他,就好像他鼻头上忽然开出了一朵花儿一样。

  常洵被他瞧得有些发虚:“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我说的难道不对?”

  孔老六冷笑道:“我要是风不及,手下全是这般的脓包弟子,剑阁一代不如一代,也是早死早解脱。”

  辱及师门,常洵怒火大炽,刷地拔剑出鞘:“老家伙出言不逊,我这就教你尝尝脓包的厉害!”

  出手便是一招“风过无痕”,往孔老六胸口横扫过去。

  孔老六双手抓着椅子扶手,连人带椅往后急退,常洵疾步去追,瞄准椅脚弯腰挥扫,不料对方又连人带椅高高跃起,竟从剑上轻捷跃过。

  此时两廊上窗扉洞开,好些脑袋伸出来观战,说的毕竟没有亲眼瞧的刺激,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鼓噪喝彩。

  常洵举头一看,但见好多张激动面孔,众目睽睽之下越发不敢掉以轻心,否则万一输给一个说书的糟老头,岂不丢尽了剑阁颜面?

  他见孔老六始终屁股不离椅子,知对方存心羞辱,越发铆足了劲儿去劈砍椅脚,非要迫得孔老六双脚沾地不可。

  孔老六控着椅子纵跃闪避,上下翻飞,连蹦带跳,好不精彩。众人只听椅子格棱格棱乱响,长剑刷刷劈风猛斫,两人俱是愈来愈快,愈来愈快,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端看谁先出错,落了下风。

  沈墟倒没想到这个说书的竟有几分真本事,也瞧出来他在打斗间对常洵百般忍让,颇有广阔胸襟,不禁另眼相看。

  “这个说书的可来头不小。”只听玉尽欢在旁慢道,“他是‘路歧七侠’中排行老六的知晓老人孔经纶,据说他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沈墟奇道:“他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玉尽欢不以为然,缓摇玉扇:“世人夸大其词而已,我瞧他是样样知晓,样样稀松,一孔之见,一知半解。”

  沈墟又问:“那什么七侠里,还有六位是什么样儿的?”

  “‘路岐人’,也就是游走艺人,他们每到一块地方,就在街市中空旷处圈起场子表演,自由来去,行踪不定。除了说书匠,另外还有六人分别是悬丝傀儡艺人苗金线,小唱名角孙婆惜,弄虫蚁艺人万禽,扮神鬼的李无常,耍掉刀杂技的关真奴,最后还有摆摊算卦的神算子卜阴阳。”玉尽欢逐一列举,最后缀上不客气的点评,“一些花里胡哨的手艺人,不好好做本行营生,非要来蹚江湖这趟浑水。”

  沈墟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发作的刻薄病,自动忽略他后半句,感慨道:“果然高手在民间。”

  几句话的功夫,厅中忽然哗啦啦一阵乱响,抬眼看去,原是孔老六的那张椅子经不起折腾,在半空中彻底散了架,常洵长剑一挑,木板碎屑飞将出去,溅得满地都是。

  孔老六双脚终于落地,背手叹道:“好好一张椅子,被你弄得尸骨无存,到时店家问起,你赔他损失。”

  “我赔就我赔。”常洵仗剑戟指,“只要你说三声我错了,保证以后再不空口污蔑晏掌教他老人家,逢人就说剑阁弟子都是大英雄大豪杰并非脓包,我就饶了你!”

  “嘿嘿,那可不成。”孔老六道,“我孔老六一把年纪了,老脸还要,不干这丢人的事儿。”

  “那就继续来打!”常洵又挺剑跃上。

  孔老六掏出怀中折扇:“那就别怪老头以大欺小!”

  两人一剑一扇,又激斗起来。

  常洵多年来苦练的剑阁夭矫十三式不是白练,举手投足间尽窥名派风范,剑光轻灵,招式严谨,防守周密。孔老六手中折扇也非池中物,专事认穴打穴的功夫,常在意外之处屡出妙手,教人防不胜防。

  正斗到精彩处,东南角的雅间里传来沉雄笑声:“哈哈哈,来者皆是客,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打来打去的伤了同道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