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江湖容不下>第五十八章 

  熏香炉中青烟如雾。

  远处已有几艘花船开始在泛着金辉的江面上游荡, 丝竹之声自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明月影正倚窗凝望,琵琶不离怀抱。

  秋濯雪对她已心存怀疑, 又不愿无故冤枉明月影,因此有意改变脚步声的轻重,以做试探。

  明月影直至听见脚步声时才转过头来, 见着秋濯雪不知何时已坐在桌边,也不见她露出惊吓之色,反倒微微一笑:“老伯来得好快, 是月影走神了。”

  秋濯雪不动声色道:“赏景是雅事, 是老朽打扰姑娘的兴致了。”

  倘若真要这么客套下去, 只怕客套到明日天亮也客套不完,明月影就不再接话, 秋濯雪这些时日来对她的脾性已经很习惯,此刻纵然有些疑心,仍觉她有些可爱, 不由得暗暗一笑。

  “老朽以为,姑娘要弹曲子?”秋濯雪缓缓道。

  明月影沉吟一声, 轻轻点头道:“本来是要如此, 可是我只顾着曲子写完了,花船还未曾下来, 时辰不到, 弹奏不出最好的效果。”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 只要将一门技艺钻研到极致, 总难免有些怪癖, 秋濯雪哑然失笑,却忽又有了个主意:“既是如此, 这些花船尚需要些时辰,姑娘不妨与老朽合奏一曲,以做消遣?”

  “这当然好。”明月影淡淡一笑,她的手指已抚上了丝弦。

  秋濯雪也取出了瑶琴,他虽然从不让琴离开自己的视野,但也不吝啬弹奏它,遮遮掩掩,有时候反而容易使人生疑。

  很快,琵琶与琴相应而起,弦声清澈悠扬,听起来格外闲适安乐,倏然,秋濯雪指法变化,弦音转急,无形之间已暗催内力。

  琴声铮然,似两把无形之兵铿锵相击,摩擦出刺耳的金戈之声,又瞬间消散。

  短暂的交锋,并未能激起楼下杨青与船娘的警惕,不过是两人相隔的一张桌子瞬间化为了齑粉!

  房内良久无声。

  幽幽丝竹在江面上飘荡,过了好一会儿,明月影才抱着琵琶轻叹:“秋濯雪,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姑娘承认得如此痛快,也是秋某所料不及。”秋濯雪心头一沉,苦笑道,“纵然有武功在身,也有许多理由可以……”

  明月影轻笑道:“确实可以,不过,有什么意义呢?你既已对我起疑,又试探出我有武功,已不需要更多的证据来定论,依你的小心谨慎,一定会立刻离开这里。而我一旦再次失去你的下落,所有的安排都再无意义。”

  “我来到吴都才不过七日,短短时间内,姑娘竟能洞悉我与越迷津的身份,甚至立刻牵制住越迷津与慕容二人。”秋濯雪忍不住叹气,“姑娘应变之快,实乃秋某生平罕见。”

  “只可惜太快了。”明月影微微笑道,“时间也太紧了,仍是叫阁下看出了破绽,是吗?”

  秋濯雪真心实意道:“我想,这倒不能完全怪责姑娘。”

  “确实不能完全怪责我。”明月影也很是赞同,“毕竟一开始可没有人告诉我,我要面对的不止是一位烟波客,还有越迷津。”

  秋濯雪没想到她会附和,不禁失笑,直到此刻,他仍然保持着风度:“我还以为,姑娘对万剑山庄的情况一清二楚?”

  “你不必试探我。”明月影嫣然一笑,“倘若我们能在万剑山庄安插眼线,那日的探子怎么会险些死在你手里。”

  秋濯雪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只缓缓笑起来:“下山的人并不只我一个,既没有探子,那么月影姑娘如何确定是秋某携带血劫剑,甚至散播谣言?”

  “李剑涛不过是个莽夫,纵然再加上步渊停,可万剑山庄这个目标到底还是太大了一些。”明月影凝视着他,“步渊停若不想血劫剑丢失,最好是让血劫剑远离万剑山庄,如此一来,找一个可靠之人保管是最好的。”

  “而这个人最好生性低调,武林里的高手大多已有了自己的名声,有名气的人,大多是不愿意隐姓埋名的,不是吗?”

  秋濯雪垂眸道:“不错。”

  “倘若找一个心思多的,难免他起异心,借血劫剑大做文章;可要是找一个心思纯正的,又怕他自己路上喝醉酒,或是叫人一哄,就不慎把秘密泄露出来了。”

  秋濯雪莞尔:“确实。”

  “那么,步渊停所找的人,非但要武艺高强,还得行踪成谜,最重要是守口如瓶,人品可靠,倘若再有智谋,那就更好了。”明月影缓缓道,“这样的人在江湖上并不太多,万剑山庄里能排得上号的就更少了,范围已缩得这么小,我们本不必花费太多人手去追查了。”

  秋濯雪简直要忍不住叹气了:“可是你又怎知这不是声东击西之计?也许剑根本不在我的身上。”

  “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明月影点了点头,“不过,我认为这个可能很小。”

  秋濯雪挑眉道:“噢?”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智者尽其虑,勇者竭其力,令你与越迷津联手已是难如登天之事,可一旦成功,真正头痛的人就会是对手。”明月影凝视着他,“两大高手看守血劫剑,这虽然是个很笨的办法,但却是个很有效的办法,也是个致命的办法。”

  嗯……她竟以为是步渊停让我们二人一同守护血劫剑吗?

  秋濯雪这下终于相信明月影没有撒谎了,他微微一笑道:“可惜姑娘聪明反被聪明误,谁也无法强迫越迷津。若非谣言相逼,其实秋某本在路上就要与他分道扬镳了。”

  哪料明月影掩嘴一笑:“若非谣言相逼?这话,烟波客自己信吗?”

  秋濯雪一怔,这话几乎说中了他心底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身负守护血劫剑的重任,也知道越迷津对此毫无责任,最不该就是请越迷津与自己一同离开,心中虽想只一起逍遥几日就好,但难道逍遥了几日,真就作罢吗?

  感情用事的,又岂止是请越迷津离开那一遭。

  从解开剑约开始,秋濯雪就一直在感情用事,分明知道越迷津最讨厌被利用,最痛恨背叛,也最憎恶不守规矩,却为了顾全大局,逼迫他放弃剑约。

  越迷津放弃剑约,并非二人还有感情,只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秋濯雪当真会出手。

  这些苦果,本都是秋濯雪自己酿成的,他却佯装不知,痴心妄想与越迷津重归于好。

  倘若没有外力,倘若越迷津自己不主动提出,秋濯雪就会将这几日拖延至几十日,拖延至再难拖延为止。

  “我当然明白,步天行是绝没有办法逼迫越迷津的,越迷津对血劫剑也一点都不感兴趣,也许对打败血劫剑还有那么一些兴趣。”明月影柔声道,“但是你不同,你仍能牵动他的心绪。”

  这幕后之人,居然能耐大到将七年前的事都调查出来了吗?

  秋濯雪心下一寒,沉默片刻,缓缓道:“也许月影姑娘高看秋某了。”

  “高看?”明月影叹息道,“只怕我还看得不够高,亡友尸骨未寒,越迷津却已为你放下剑……”

  秋濯雪:“……”

  他好像在感伤里突然叫人打了个耳光,一下子醒神过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发呆还是该哭笑不得。

  亡友。

  秋濯雪默默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心下微微松了口气,突然发觉有些误会也不全然一无是处。

  “难得相识一场。”明月影凝视着秋濯雪,“我一直无缘得见阁下真容,不知这最后一战,阁下可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秋濯雪道:“月影姑娘既有所愿,不敢推辞。”

  这易容之术,外在妆粉,内在神态,秋濯雪借着房内的脸盆轻轻洗去脸上残余,直起身体,湿漉漉的手指挽过鬓发,将荆髻扯脱,灰白相间的长发沾水就洗出原样,如瀑的青丝自背上倾泻而下。

  最后一抹艳红的黄昏,正落在他的侧脸与飞扬而起的长发上。

  明月影静静瞧着他,不禁叹息:“我原本还不相信世人的说法,可是看到你之后,我觉得越迷津对你还能保持现在的态度,实在是了不得的本事。”

  秋濯雪:“……”

  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自己不要问为什么会比较好。

  天已渐渐暗沉下去,江上的花舫彩灯张结,明月影也将房内的灯烛点起。

  “秋某还有一件事不明白。”秋濯雪道,“想请姑娘解惑。”

  “你方才应允我现出真容。”明月影道,“礼尚往来,我的确该回报你,问吧。”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有一件事,你始终无法肯定,那就是血劫剑的下落,对吗?我想知道,你为何会认定是我。”

  “不错。”明月影突然泛起微笑,“我的确不知道血劫剑的秘密,可是我很擅长保密,我也知道,擅长保密的人,一旦将秘密丢给任何人,就无法安心。所以我决定赌一把,它就在琴里。”

  “你实在聪明得可怕。”秋濯雪的脸色已严肃起来了。

  明月影目光流转:“你猜到我在拖延时间,只是你同样想拖延时间,从我口中套出更多的消息,可惜,现在时候已到,你却是一点消息也没套着。”

  秋濯雪含笑道:“你怎知我什么都没套着,起码秋某已经知道,武林面对着一个如姑娘这般可怕的对手了。”

  “好甜的嘴。”明月影的手已扣住琴弦,她的曲子已入前调,销魂缠绵的靡靡之音顷刻间就在这天地之间响起,她忽然道,“烟波客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燃这样的香么?”

  秋濯雪的脸色倏然一变。

  “这勾栏之中,总是有许多人点燃助兴的香,我的香当然没有这样下三滥的作用,但却能令人提神,越是清醒,这首《天魔曲》听得就越是仔细。”

  这香料倘若有毒,秋濯雪早已发现,偏偏只是提神而已,香料本也是一味药,提神之物难免叫人亢奋,若是平日倒无妨,可叫这《天魔曲》一勾,秋濯雪登时觉得口干舌燥,心头犹如沸滚。

  明月影对着秋濯雪嫣然一笑,弦声连绵不休,美妙动听之处,令人心神荡漾,意乱情迷,几乎不能自己。

  饶是秋濯雪内力深厚,可身处房间之中,这熏香已闻到体内不少,他若脱逃,心神一乱,只怕立刻中了明月影的下怀,彻底受乐音所控。

  他已听见画舫之外,传来错乱的乐声了。

  《天魔曲》本就脱胎于男欢女爱之中,明月影又以内力催动,更添勾魂摄魄之调,迷人心智,犹如柔媚耳语。

  明月影一人虽无法将乐音扩散至整条江水,可勾栏之处,最是不缺助兴的乐伎,一旦这些人受乐声所引诱,卷起节拍,伴和琵琶,便是满江齐鸣《天魔曲》。

  到那时,秋濯雪才真是逃无可逃。

  最可怕的是,这勾栏之中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场所,男男女女若被此曲勾引心神,意乱情迷之下,只想发泄心中狂欲,待到曲子下半段,极悲极哀,疯狂之后,心神空虚,当即死念横生。

  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地利人和。”秋濯雪进退两难,此时才大感惊骇,他应变极快,心念辗转之间,已决意抱守心神,盘坐于地,将瑶琴抱在怀中,“姑娘真是思虑周详。”

  话音刚落,瑶琴已催,悦耳轻柔的琴声响起,错入《天魔曲》之中,犹如天音涤荡心神。

  他虽无法立刻谱出破解之曲,但精通音律,知晓只要打乱明月影的节拍曲调,便能使《天魔曲》难复魔性。

  琴声虽偶被琵琶牵引,但顷刻间又能立刻错拍,转变自如,时急时缓,琵琶声纵然高亢激情,却难压制瑶琴温婉柔转。

  两人内力皆是不差,对音律的造诣也颇为精深,乐音相伴相和,不知情的人怎知这是生死关头,内劲拼搏,只听着这乐声美妙至极,都命人划船凑近,聆听一二。

  时辰已晚,船娘在底舱内烧火做饭,虽隔着两层木板,但不觉手舞足蹈,口中哼音,已随乐声翩翩起舞。

  杨青在楼下听见琵琶与琴声此起彼伏,他虽不懂乐曲,但只听得这乐声时如禽鸟交颈缠绵,时如猛兽争锋相对,自己的心跳也随之鼓动,手中竟骤然一松,一盒子的糖糕全部跌在地上,全身都欢跳起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前几日秋濯雪与明月影也合奏过几曲,皆是轻轻柔柔,只是好听,今日却叫人心跳如拍,随着弦音骤然忽缓忽急。

  杨青好赖看过几本武侠小说,当即反应过来:“糟了!情况不对劲,秋大哥一定是跟月影打起来了!”

  “白娘!白娘!”杨青此时意识还清醒,当即连滚带爬跑向船舱,让船娘放自己下小船,大喊起来,“快带我上岸!我要找越大哥!快快!再慢就来不及了。”

  两人虽在比拼,但对船内之事,仍是一清二楚。

  明月影当然已安排了后手,可此时仍不由得微微一诧,暗道:“这娃儿好快的反应!”

  秋濯雪观察明月影的反应,见她半点神情不变,心中蓦然一沉。

  船头。

  白娘才解开绳索,放下长梯,游荡的几艘小舟上忽然凝聚而来,他们各都提着灯笼,映照出腰间冰冷的刀芒。

  “啊!”白娘尖叫一声,跌坐船头。

  不知为何,没听见杨青的动静。

  秋濯雪心神登时一乱,琵琶趁虚而入,鼓动心音,气血沸腾,喉咙已添腥气,琴弦再追,却是难以压抑伤势,便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来,溅落瑶琴七弦。

  明月影不由得暗暗心惊,她本已做好满盘打算,若秋濯雪脱逃,外面已设下杀手阻碍,只消牵绊片刻,他就难逃《天魔曲》的控制;即便随机应变,立刻以琴相抗,却要正面《天魔曲》的威胁,更耗心神。

  她实在没想到,秋濯雪居然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若非刚刚船娘与杨青惊动他的心神,只怕他还留有三分余力。

  时间不能再拖了!

  明月影脸色微沉,曲调再转。

  秋濯雪本就只能勉强打乱《天魔曲》,此时身受内伤,更落下风,只能加剧催力,可瑶琴不如明月影的琵琶是特制之物,再是珍贵,也不过是凡品,久经内力摧折,再难支撑,竟然顷刻之间爆裂开来。

  木屑纷飞,丝弦擦面,琴上朱红点点,化为粉末,秋濯雪长发飞舞,面容苍白,向来平和温柔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惊异之色。

  只见血劫剑骤然自漫天碎片之中脱身而出,被两股内力相击,凝滞于空,散发着妖艳而不祥的红芒。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写这一章的时候,感觉秋哥才更像反派。

  明月影真的是绞尽脑汁分散力量,给自己创造有利的局面。

  实在太惨了【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