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拒不为师>第105章 初时

  在那片常年绿木环绕的洗心谷底, 望不尽的水光潋滟与天相接, 挥不断的晨曦缱绻铺地而连,年年月月不断争抢着映入眼帘的,终归也只有那么一两处烂熟于心的普通风景。

  一个人无所事事守望得久了, 会由无聊, 变得枯燥,再从枯燥,一点点地沉沦为麻木。

  磨到最后,意识混沌, 双目无神,每日晨起时一眼望见镜中愈发陌生的自己,竟有些分辨不清那究竟是谁。

  无人与他交谈, 亦无人与他作伴。唯有一封封不知来处的书信,每每机械而重复地向他汇报着所谓的平安。

  他是活的,却活得实实在在像个死人。

  但他是死是活,也都不重要了。一个人的灵魂, 若长困守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 纵是能够上天入地,也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薛尔矜觉得自己约莫也是要烂在这么一块地方。像他那位兄长一样, 将脸皮带身体一并埋进土里,连着骨头也一起腐掉,化掉,成一滩无形无状的散灰。

  偏偏在他几度陷入绝境无法自拔的时候,上天开眼, 在那样一个日日夜夜早已看腻生厌的偏僻地方,第一次,他遇到了身受重伤跌下山谷的晏欺。

  薛尔矜仍旧记得,那日谷底初见,晏欺一身白衫尽数碎为褴褛,胸前臂间干涸的血迹更是化为无数条狰狞错落的疤痕,分明已是伤至狼狈不堪,在那一头墨黑的乌发掩盖下,一张昏睡的面孔却是生得格外干净,淳朴,温和,不带哪怕一分一毫的仇怨与憎恶。

  浑然天成的美,亦是由内而发的柔。

  像是一块质地上好的玉石,不存缺憾,不染纤尘。

  只看那么一眼,薛尔矜就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甚至会刻意屏住呼吸,生怕稍有不慎,便将眼前梦一般美好脆弱的男子给碰得粉碎。

  ——因着此生未曾得幸遇见,所以一旦伸手触碰起来,便会出乎意料地小心谨慎。

  薛尔矜待他,如待这世上最为纯净无暇的珍宝。

  薛尔矜看自己,却如看这世上最为不堪入目的怪物。

  在后来照拂晏欺的那段时日里,薛尔矜总会下意识里蹲在河边,杵在镜边,拧眉端详自己那张戾气横生的面庞。

  丑陋,脏污,说不清的晦暗与阴沉,皆是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颓唐之物。挥不开,抹不掉,不论用多少凉水去擦拭清洗,都无法将之轻易从身上剔除。

  有时候薛尔矜坐在床边,凝视身边常常沉睡不醒的那样一个人,会禁不住想,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救他回来?

  因为他长得漂亮?

  薛尔矜漫无目的地伸出手指,拈住晏欺削尖而形状优美的下颌,盯视着他锐利的凤眸,英挺的鼻梁,以及那双淡红色的薄唇。

  确实漂亮。

  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纯爷们不说,本身的脾气还差到令人发指。

  只是脾气差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是被人直接赶下山谷的。推他下去的人,分明知道谷底住着什么样一个与常人相异的怪物,偏还要刻意为之,很显然的,压根也没想让他再活着上去。

  ——兴许,他和薛尔矜一样,得在这座空落无人的小囚笼里,待一辈子,磨一辈子,最后过得疯疯癫癫,不知今夕何夕,亦将自己姓甚名谁忘得一干二净。

  一想到这里,薛尔矜忽然觉得莫名的兴奋。

  一个人孤寂得实在太久了,会对身边多出的一切事物充满渴望。

  何况晏欺于他而言,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一具会开口说话的玩偶。

  该怎样玩弄他才好呢?

  眼下的他,浑身是伤,双目俱盲,腿脚亦多是不便。

  即便如此,在他醒着的时候,仍旧倔强得惹人心惊胆战。

  换衣裳时稍有误碰,即刻迎来一阵拳打脚踢。喂汤药时不慎触及,立马便会翻脸不认人。

  ——他以为他是谁呢?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还是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薛尔矜冷笑一声,探长了手,将欲上前扯开他单薄柔软的襟口。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吗?”他自言自语着,任那纤长的指节,点上晏欺白玉一般光滑的雪肌,继而一字字道,“你看,你现在用着我的药,吃着我的饭,睡着我的床,我摸你两把,也不为过……对不对?”

  晏欺没有说话。他睡着的时候,不曾抱有太多的心思,所以总是睡得很沉很沉。

  平坦的胸膛在一起一伏,温软的嘴唇也在微微抿着,淡色的唇肉以及雪白的齿关,随着他熟睡的姿势若隐若现,无不摄人心魄。

  薛尔矜其实很想尝尝晏欺的味道。

  舌头伸进去,吮他,舔他,咬他,吃透了,做尽他最不愿待见的事情。

  可到最后忍不住凑上去的那一刻,却只是犹豫着偏了偏头,轻轻俯下身去,啄了啄他青涩纯稚的侧脸。

  ——恰在此时此刻,熟睡的晏欺,似被他有意轻薄的小动作激得有些发痒。

  故而无意识里朝上扬了扬唇角,正对着薛尔矜所在的方向,牵扯出一抹轻而恬淡的笑容。

  他笑了。

  他居然……笑了。

  薛尔矜几乎是触了电般的,猝然将那双四下作乱的手掌从晏欺衣襟里抽了出来。末了,还不忘悄悄掀开一截被角,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小心翼翼替他掖上。

  眼前的人,干净到让他羞愧难当。

  同样是在一个尘世里摸爬打滚的活人,晏欺似一页洁白的纸张——而他薛尔矜,则遍身染满灰尘,污浊晦气,千疮百孔,形同死尸一具。

  自打出生以来,便被当作商品,经万人之手,流通于黑/市,遍布在人前,麻木而又冷淡地,看着身边亲密无间的同伴相继死去,而自己则毫无留恋地背转过身,仓皇而逃——

  然后,潜伏在最为晦暗阴沉的地沟深处,化身为一只苟且偷安的老鼠。

  时而伸出尖利的爪牙,死死掐上敌人欲冲突前来的脖颈。

  待外族人猜忌,怀疑,抱有满心惴惴不安的敌意;待同族人厌弃,疏冷,恨其懦弱窝囊,远要大于彼此血浓于水的亲情。

  待自己,更是残暴,狰狞,噬血,毫不留情。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薛尔矜怔然凝视那一盏幽幽烛灯之下,秀美清俊的侧脸,以及薄唇淡淡勾起的弧度。似乎用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那抹笑容所带来的震撼中回过心神。

  果然,一身干净的人,做什么都会是赏心悦目的。

  后来的薛尔矜孤身一人站在河滩的边缘,总会耐不住弯下腰,蹲下去,借着淙淙流淌的水流,照清倒映里那个五官晦暗,像是大片蒙上一层淤泥的自己。

  笑是怎么笑的来着?

  哭又该是怎么去哭?

  他一个人独自呆得太久太久,已经忘记要如何正确表达自己的心情。

  于是他从晏欺脸上学到的第一个表情,就是笑。

  开心的时候笑,难过的时候笑,疼的时候笑,即便被人冷落了,也还是笑。

  刚开始那一阵子,他笑得并不好。

  正对着铜镜,双手拉扯脸皮,努力模仿晏欺最开始的样子,想要挤出一抹安适人心的笑容。

  可薛尔矜那一副僵硬的五官保持了整整四年之余,是木的,冷得像块难以消融的坚冰。

  他笑起来,也总归是狞恶而又凶狠——当真难看得打紧。

  及至匆匆一个回身朝后望去,晏欺抱膝坐在窗前的雪白身影,恰与他形成醒目鲜明的对比。

  薛尔矜因此生出嫉妒,也因此生出羡慕。

  所以,走过去,缠着他,黏着他,用他根本听不明白的古老发音,故意说些不怎中听的坏话。

  “……喂,你笑的很好看,再过来笑一个看看?”

  晏欺听不懂,就只抬眼瞪他。

  美人天生凤目,刚中带柔,即便有意摆出一副清冷凶利的模样,亦难免带有几分惑人媚态,缱绻如斯。

  “你再这样看我,我脱你衣服信不信?”

  薛尔矜向来是敢说也敢做。

  他保证,晏欺若再像初时那样,恩将仇报回他一记横踢——他薛尔矜立刻,马上,扑过去,把晏欺扒得精光,摁在身下,折腾得哇哇大叫。

  可晏欺是真的听不懂。

  晶亮的一双眼睛,似在瞪他,眼底的光芒却是温柔的,让人不忍心,舍不得,亦没办法伸手出去,将它轻易碰碎。

  薛尔矜想法粗鄙,心存歹念,不敢碰他,便也常常做出一些更为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就这么对着晏欺,明明知他是听不懂也看不清的,偏要嬉皮笑脸地直视他,在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下,肆无忌惮说着不着边际的荤话。

  想要欺负他,压倒他,撕碎他,然后——乐此不疲地看他笑话。

  偏不巧的是,晏欺对他现有的认知,恰好与他心中所念所想,全然相反。

  薛尔矜黏他,意在轻薄,晏欺却怜他寂寞。

  薛尔矜与他说话,意在挑衅,晏欺只当他是形单影只,无人作陪。

  故而侧耳倾听,面带温顺,不曾出声叨扰。

  甚至终有一日,他在薛尔矜饱含恶意的注视下,径自朝他所在的方向,轻轻摊开手掌。

  嗓音讷讷的,很冷,却也总是很软,很好听。

  他说:“……过来,我教你说汉话。”

  薛尔矜愣了一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许久过后,方望向晏欺紧蹙眉心无比认真的面容,一晃神,弯唇轻轻笑出了声。

  ——看来,他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