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拒不为师>第89章 坦白

  “……什么事?”

  长帘迅速朝外撩开一道细缝, 薛岚因一眼瞥见从枕垂首抱拳的恭顺面孔, 心中累积不断的负面情绪顿时油然而生。

  “我师父歇下了……”他反手将身后大门虚虚掩上,继而声音低缓地道,“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我说。”

  从枕摇了摇头, 仍旧不容置喙地道:“既然长老们指名要晏先生过去, 我便在这里一直等到他睡醒。”

  “那不用等了。”薛岚因漠然转身道,“他哪儿也不去,我说了算!”

  “喂,岚因兄弟!”从枕心下一慌, 赶忙追上去拖住他胳膊,尤是不明所以地道,“你这是怎么了……?”

  薛岚因轻轻将他推开, 眼底色泽更添一层刺骨冰冷:“你说呢?我师父现在什么情形……你们还要逼他为劫龙印日夜操劳?”

  “你……”

  从枕微微一愣,随即很快忆起方才晏欺无意提及的一小段话。

  ——现在的我,内力枯竭,回天乏术。将死之人, 如何能够救她?

  “我探过他的脉息, 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微弱。”薛岚因沉声道,“依他的修为, 本就不足压制劫龙印所带来的剧烈毒素,如若再这样不断耗减下去……”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没能鼓起勇气把话说完。

  “晏先生向来有着自己的打算,想必……不会就此丢了性命。”

  从枕鹰隼一般明锐的双眸无声抬起,径直凝向眼前一张几近黯然失色的焦灼面孔, 在理智与现实的双重压制之下,并没有选择直接脱口说出实话。

  薛岚因疏淡一笑,显然不信地道:“你又什么都知道?”

  从枕道:“晏先生亲口说过的话,我只不过是个旁听者罢了。”

  薛岚因立马怔忡道:“……他说什么了?”

  “遮欢如今剧毒缠身,性命垂危,晏先生自知无力施救,遂提议即日启程到往东南长行居中,尝试看能否寻得易上闲老前辈的帮助。”

  “什么?!”此话既出,薛岚因霎时面色大变道,“他要回去找那糟老头子?”

  从枕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思虑踌躇,方继续开口向他阐明缘由:“早闻易老前辈得昔日丰埃剑主真传,一身精厚修为已然达到无人能及的顶峰。如此隐世高人,若真能出手救下遮欢一命的话……又怎会对自己的同门师弟坐视不理?”

  “不是……师父他到底怎么想的?”

  出乎意料的是,薛岚因并没有因这一番解释感到半分舒心。如此听遍一圈下来,反是充满质疑而又不安地道:“我们当初离开长行居费了多大力气,他现在又打算跑去易上闲眼皮子底下晃悠——不是自投罗网又是什么?”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根本没法猜透晏欺思维清奇的脑回路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怎么?可是有何不妥?”从枕不解问道,“易老前辈有什么问题吗?”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薛岚因摆了摆手,略有疲乏地道,“等师父醒了,我自己问他。”

  “那晏先生……”

  “他不去议事,哪里也不去。”薛岚因回身将长帘掀开,犹是一口回绝地道,“让你们长老别等了,真有什么事,要么过来同我商议……要么就永远憋着,干脆别说。”

  ——傍晚时分,骤雨渐歇。

  汇聚成流的水滴瞬息漫过屋檐,片晌又顺着寒风斜吹的雨丝一并拢上墙角的矮窗,顷刻留下一串碎裂不均的水痕。

  晏欺一觉睡了个两眼昏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都暗了。薛岚因就一直在旁守着,见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便转头倒了碗温水递过去,一勺跟着一勺往人嘴里送。

  水里搁了点儿新鲜的蜜糖,清甜的味道很快冲淡晏欺喉间长久盘踞的腥涩,倒平白让他憔悴的面容看起来精神不少。一碗糖水慢条斯理地端着喂完,薛岚因又伸手前去探了探他的额头,直到确认温度正常,才悄无声息地舒出口气,道:“还好没在发热……你睡这么长时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晏欺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我睡着那会儿,可有人上门来找过?”

  薛岚因想也不想,直接道:“没有。”

  晏欺迟疑一阵,旋即抬手指指床榻,有些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那我……接着睡了?”

  薛岚因点头道:“……您继续。”

  晏欺果真应声躺了回去,但这一次,他不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兀自缩被窝儿里翻来覆去打了个转,他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睁眼望向床边一语不发的狗徒弟,道:“你刚刚……就回来那一阵,好像……对着我念叨了一大堆。你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薛岚因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目光温柔道,“你听错了。”

  晏欺了然道:“……你跟我说实话。”

  薛岚因手头动作亦是一顿。良久,方一字字应了他道:“你先跟我说实话。”

  晏欺无奈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还能撑多久?”

  “……”

  “你修为耗尽,内力所剩无几,就连平日里护体的真气也都散得一干二净。”薛岚因目光昏暗道,“你告诉我,这就是你要我‘别瞎操心’的理由?”

  晏欺喉头一哽,瞬间哑然道:“我……”

  “我带你回敛水竹林……”薛岚因当即将他打断,不由分说地道,“之后我再想办法给你医治,你就老实待着,哪里也不准去。”

  “薛小矛……”

  “别的什么也不准想。劫龙印还是长行居,你那些不着边际的打算,全都不必再想。”薛岚因急忙截住他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听我的,我不会再由着你擅自做主。”

  “……好了,薛小矛。”

  晏欺半撑着胳膊坐直了腰身,继而探手按在他肩上,声线低缓地道:“你先听我说两句,行么?”

  薛岚因神色僵硬,双拳竭力攥扣在他臂间,以至于手背上每一寸紧绷的骨骼都清晰可见。

  “遣魂咒虽可逆人命途,但并不是传闻中毫无缺憾的上乘禁术——凡事有盈必有亏,有亏必有损,承载禁术所日夜流失的巨量修为,远远超过了人体能够负担的极限……也许用不了多久,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淡淡笑了一笑。苍白但优美的唇线随着五官的牵动无声拉开一道柔软的轻弧。

  薛岚因的脸色却瞬间无法掩饰地崩塌了大片。

  “是为了救我……对不对?”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说道,“以前是,现在也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一时冲动跑出敛水竹林的话,你今天大概还在平安无事地闭关修养,是吗……”

  “不是。”晏欺闭目摇头,即刻出声否认道,“和你没有关系,一切都是我在作茧自缚。”

  “你还想骗我!明明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害你变成今天这样的,是我……是我太差劲了,师父……你本不该救我……”

  薛岚因眼眶猝然一阵温热,声音却一点点地哑了下去。他微微躬身弯腰,将大半张脸深深埋入晏欺单薄瘦弱的胸膛,咸涩的泪水却难以遏止地顺着面颊蜿蜒下落,顷刻浸湿了眼下小片白净的衣襟。

  “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晏欺长叹一声,张开臂膀将人轻轻拥住,以便于顺路支撑他低头往下靠进自己怀中,“怪我自己,太贪心了……总将生离死别看得比什么都重。”

  薛岚因潜意识里挣动两下,似乎还待反驳什么,却在仰头与他四目对视的一刹那间,敏锐地从中嗅出一丝异样庞杂的情绪。

  “我当初耗用修为催动遣魂咒,并不仅是救你一条性命……”晏欺心平气和地道,“早在二十年前,夺印纷争的末尾,我便借此禁术在丰埃素剑的剑身内,执意封存了我师父的最后一缕残魂。”

  薛岚因浑身一震,当下只觉四肢百骸骇得冰凉一片:“师父,你……”

  晏欺垂下眼睫,棱角分明的侧颊低低靠在他微有颤抖的肩头,晦涩艰难地道:“我十二岁那年,家中父母长兄一并遇难亡故,因而走上修炼禁术尝试起死回生的歧途——遣魂咒猝然加身,其耗损足以致人毙命……是师父冒死出手将我救下,并令我发誓不可与此类术法再有任何接触。”

  ——可是,他终究没能遵守师命。

  劫龙印一朝出世,即刻被毁。秦还毅然随之牺牲于木剑之下,是晏欺一意孤行施用禁术,强行留得剑主残缺不齐的半魂之躯在世,从此遭师门中人一致列为罪不容诛的邪魔外道,亦是彻底无颜面见昔日正气凛然的救命恩师。

  如是说来,此前在长行居中,秦还与晏欺彼此相近却迟迟未得相见的迥异之举,自然也有了一个明白晓畅的合理解释。

  骤然闻言至此,薛岚因失神凝向晏欺毫无血色的虚弱面孔,一时之间,竟不知再从何处才能开口。

  “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过于偏执,费尽周折也想将所有一切尽数留在我的身边……哪知到了最后,反倒成了我自己无福消受。”晏欺侧过头去,似已有些认命地苦笑说道,“自始至终是我一手弄巧成拙,又怎么能够怪你的头上……?”

  一个胆小而又自私的人,时刻在畏惧恐慌着死亡以及失去,偏要在同时贪恋身边不可多得的人情与温暖——如今既落得如此狼狈一个下场,又何尝不是上天予以他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