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老江湖>第九十一章 

  邻安是赵氏皇族内乱时仿照长安所建的城市, 它的一草一木都与长安极为相似,所得到的最好夸赞也不过是一个“小长安”的名号。自邻安建成那日起,皇城内自立为帝的君王日思夜想的便是如何打回长安, 以此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而邻安, 不过是他们攻下长安前的替代品, 从一开始就没人在乎这座城的未来。

  这是邻安君诞生那日起就看明白了的现实,可他也是拥有独立灵域的精怪, 他不想处处都作为长安天子的仿冒品而存在,那时候,他虽与长安天子生得一模一样,却努力寻找着自己与兄长不同的地方。

  长安天子时常回应帝王祭祀,邻安君便对皇族爱理不理;长安天子不会现身于人前, 邻安君便化作人形行走于市井;长安天子最爱枫林,所以, 即便邻安君也很喜欢这些染尽霜红的艳丽树木, 最终却不肯在林间停留一步。

  邻安君用各种方式试图证明自己和长安天子不一样, 然而, 没人留意到他的存在,他日复一日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上演着独角戏, 最后世人提起邻安城却还是只津津乐道于“小长安”这个称呼。

  这是属于精怪的孤独, 除了同类没有生灵能理解,然而邻安君是随人族迁移而分流出的灵脉,他只知道长安天子这一个同类,那是他憧憬又排斥的存在。他自诞生那日起就躲着长安天子, 所以,注定只能这样孤单下去。

  或许缘分从来巧妙,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名为风十七的少年来到了邻安城。战乱时期凡是青壮年都被强行征兵,风十七也不例外,刚进城就成了邻安的守城小兵。这样的人邻安君见多了,本也不需要在意,然而风十七的气息很奇怪,少年就像是受了什么诅咒,竟为天地所不容,走到何处都被灵气排斥着。

  长安天子的灵域内绝没有这样的怪物,如此一想,邻安君便对少年有了兴趣。于是,他化形成人,就这样出现在了那个守城小兵的面前。

  这个名为风十七的小兵果然很诡异,他分明不是修士却从不需要饮食,夜里仿佛也不需睡眠,凡是当值就日夜守在城门,若非体内还有一丝生机,邻安君简直以为他是一具尸体。

  这是只属于邻安城的意外,邻安君认定自己必须把他处理好,对少年便是越发热情,每日都来到城门前与其闲聊。起初风十七还不怎么理他,后来见这白衣少年每天都如期而至,终是与他熟识了起来。

  他们这样日复一日地聊了将近三年,话题从风花雪月说到城中新开的包子铺,却还是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每日遇上的见闻都要与对方及时分享。这是邻安君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他终于不再是无关紧要的存在,有人倾听他的心事;有人在意他今天心情如何;有人不在乎长安如何,只笑着与他讨论邻安的人与物。

  他本是为除掉异常而来,最后却允许风十七留在了自己的灵域之中。他们很有默契,风十七从不问这神秘少年的来历,邻安君也不再探寻诡异小兵的身份,一个无所事事的叛逆精怪,一个总是摸鱼的守城小兵,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在乱世中寻到了属于草民的一方安宁。

  邻安君虽没问,不知不觉间却记住了风十七的很多喜好,风十七虽然话少却极擅嘲讽,往往几句话就能让寻衅生事的同僚铩羽而归;风十七很爱看小摊上的传奇话本,总能在守城时寻到各种空隙偷偷翻看;风十七最喜欢城中包子铺只在早上贩售的兔子包,就算自己不能食用也要排队去买,只要看着他吃了,就好像自己也尝到了甜味一般,总是满足地轻笑着。

  这个守城小兵好像从未认真守过自己的城门,每天都有数不尽的花样去摸鱼,可是,他却说自己最喜欢的城池便是邻安。邻安君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城中的皇族大臣心心念念的都是长安,没人会甘心永远留在邻安城中,当风十七这样说着的时候,邻安君也是垂眼反驳道:“你是没去过长安,如果见了那座城,就不会再留恋邻安这种地方了。”

  那时邻安君还不知道风十七已在世间流浪了很久,他被修士追捕,被百姓驱赶,天下这样广阔,只有一个邻安城收留了他,也只有一个邻安君偷偷用灵域遮掩他的死气,让他终于安安稳稳地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他只对这不肯透露来历的白衣少年轻笑道:“长安城的确辉煌宏大,可我还是更喜欢我们的邻安城,这里有我最爱的包子铺,有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在散心时走完的漂亮枫林,最重要的是,还有你。”

  这个答案让邻安君很意外,他疑惑地抬眼,“我?”

  精怪纯净的眼神总是能令人卸下防备,那一刻,风十七头一次明言道出了自己的异常,“我是从尸体腹中出生的孩子,不会变老,也不能饮食,身体更是同尸体一般僵硬冰冷,大家都将我视作怪物,没有人肯亲近我,只有你不止不怕我,还每天都来同我说话。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可在我心里,你已是唯一的友人。”

  南海曾有渔夫偶然打捞起了一具棺木,棺中是一名早已死去却保存完好的白袍女子,诡异的是棺木被打开后,那具尸体竟产下了一名男婴,待婴儿出世,女尸便化作枯骨散开,只余这个孩子坐在母亲尸骨之上,茫然地睁开眼睛独自来到了这个人间。

  越人早有海神传说,渔夫以为这是海神之子不敢将其遗弃,最后只能战战兢兢地将其带回家中养大。因那棺木中有一枚玉佩刻着风氏十七四字,这诡异的孩子便得了风十七这个名字。

  这是尸人产下的孩子,虽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强行维持了一丝生机,体内死气却在不断侵蚀肉体,他渐渐丧失了身为人的嗅觉与味觉,身体也变得越发接近死人,到了十七岁那年,终是彻底成了一具行走的尸体。村民惧怕这样的怪物,将他赶出了自小长大的渔村,从此风十七便开始了自己流浪的生活。

  这就是风十七的来历,他不知道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来自于大海深处。他是第一次对旁人坦诚,也不知少年会作何反应,只是叹息道:“我本想去海域探查自己身份,奈何如今海域已被鬼神占据,根本没有渔船敢踏足,如此四处漂泊,最后便到了这里。”

  精怪的感知没有出错,风十七果然是违背天道的存在,然而,即便知道了其尸人的身份,邻安君还是没有将他驱逐,挑了眉便道:“不就是海域吗?我才不怕鬼神,咱们一起去找,一定要弄清楚你爹娘到底是谁!”

  鬼神的领地岂是那么好进,风十七虽好奇自己身世却不愿同伴涉险,得到这个答案已经足够了,最终只是无奈地摊了摊手,用一贯的惫懒语气道:“可我买不起出海的船啊。”

  如此答案还真是符合守城小兵没出息的作风,邻安君闻言就是神情一滞,最后只能一如既往地指着他教训了起来,“就是因为你每天守城都不干正事才会被扣光薪俸,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快攒钱!”

  风十七道明身份后,二人可聊的东西就更多了,邻安君也渐渐卸下了防备,开始与这小兵谈及精怪之事。风十七在世间流浪了将近百年时光,如何听不出他的破绽,虽未言明,却也猜出了几分少年的身份。然而,彼时的邻安君还不知道,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向这唯一的朋友抱怨着邻安城被忽视的境遇。

  某一日,他们谈起了史家所有典籍都将长安写作皇城,正史从来不认邻安的叛臣政权,待百年过去大概也没几个人会记得邻安城的存在。说着这些话时,邻安君神色明显低落了下来,风十七看出了少年眉宇间对自己终将被遗忘这个事实的恐惧,这便揉着他的脑袋笑道:“谁说只有史官才能撰写典籍,你等着,我这就写邻安城的风物史,让这座城名扬天下,以后还要千秋百代地传下去。”

  这明明是很不正经的话,却让邻安君一瞬间很是心动,他怔怔地看着眼中只有自己的尸人,尚且叛逆的性情终究没法直言道谢,最后还是讷讷道:“你连正经书院都没去过,也就跟着算命先生学过几个字,能写出什么啊?”

  独自生活的尸人最擅长的就是乐观面对人生,不论何时总能寻到让自己打发时间的新鲜事物,分明是个死人,却活得比许多生者更为积极,此时也是对他笑着承诺,“写得不好可以改啊,反正我不会变老,有数不尽的时间为你写这本书。”

  尸人停止的时间本是风十七挥不去的梦魇,自从遇上邻安君,他却开始庆幸自己不会再死亡,这样他就能永远陪伴着最爱的邻安城走下去。守城小兵没读过多少书,素来是个拾花为柴焚诗生火的粗糙尸人,一生也没有为最爱的邻安城留下什么动人诗词,然而,这样简单直白的承诺却让邻安君记了一辈子,直到现在都不曾忘怀。

  遇上风十七之后,处处叛逆的邻安君终于变得平和了起来,他开始不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不再因世人处处拿他与长安比较而生闷气。最后,终是坦诚对尸人道出了自己压抑着的烦恼,

  “我与一个人是同源所生,长得也极为相似,大家都很喜欢那个人,所以也喜欢像他的我。我向往着那个被世人爱着的存在,可我不敢靠近他,害怕冒牌货与真品站在一起对比太过鲜明,也怕他根本不想看见我。”

  邻安君其实很憧憬大家口中的长安,他也很想去见一见自己的主脉,然而,他不知道长安天子想不想见他。毕竟邻安城是人族擅自模仿长安所建的城市,还分了长安的灵脉,谁不想独一无二呢?若长安天子根本不喜欢邻安的存在,他这个赝品不就无地自容了吗?

  邻安君的诞生很匆促,没有前辈教他如何应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所有惶恐不安都无处诉说,只能一次又一次重复那些根本没人在意的叛逆举动去渡过漫长的时间。

  不过,现在不同了,风十七会倾听他的烦恼,即便猜出了他说的是长安,仍是配合地问:“那是你的兄弟吗?”

  精怪之间没有亲缘概念,邻安君闻言还愣了愣,最后只不确信道:“应该算是吧。”

  风十七总是能给他最好的建议,此时也不例外,轻轻一笑便道出了一个好主意,

  “既然不敢见面,给他写一封书信如何?若他想见你自然会回信,若没有,你便放下这些心思,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这个建议果然让邻安君眼前一亮,然而主动靠近一个天子还是让他有些害怕,又是担忧道:“如果他训斥我怎么办?”

  这样的时候邻安君倒是露出了几分孩子心性,风十七瞧着就觉可爱,眨眨眼便道:

  “我帮你骂他?”

  长安天子当然不会怕一个尸人,然而,不知为何,他这样一说邻安君就安心了。精怪紧紧抓着守城小兵的手,只认真道:“说好的,不论结果如何,你都要和我一起!”

  与风十七的相遇让邻安君开始改变,他终于不再躲在阴暗角落惶恐不安,头一次主动走向了同类。他悄悄培育着城外枫林,火红树木自邻安官道向长安城蔓延而去,终于来到了长安城之外。草木是精怪灵域的标志,在微风中颤抖的新生的枫叶就像是邻安君战战兢兢敲着长安大门的手,昭示着它第一次与同类交流的不安。

  幸运的是,当长安天子感知到与自己相似气息的到来并没有排斥,城外的枫树反倒生得更为茂盛,就这样与邻安的枫林连成了一片,彼此枝叶互相摇曳,很热情地与他打了招呼。

  对精怪而言,愿意接纳对方灵域便是欢迎拜访的意思,邻安君没想到与同类交流竟是这样容易,长安天子太过随和他反倒无所适从了,灵识这就嗖的一声逃了回去,徒留长安一众枫树疑惑地歪了歪树冠,似乎弄不明白这个兄弟来找他玩又突然跑了是怎么回事。

  邻安君要适应与同类打交道明显还需很长时间,然而,终于与长安天子成功打了招呼已让他很是高兴。他迫不及待地告诉了风十七这个好消息,二人很是严肃地探讨着该如何与那太过优秀的兄长交流又不失颜面,甚至盘算着下次见面是不是该捎上邻安城的特产,比如长安被禁的小画本、叛党们写的反诗册子,风十七友情提供的百年咸鱼之类的独特礼物,绝对能令长安天子大开眼界。

  当然,讨论结果就是邻安君感觉太过丢人,决定先与这没出息的尸人绝交一个时辰。

  那时候,邻安君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他有了可以永远和自己打闹的尸人,也开始走进了精怪的世界,很快就能告别孤单的生活。然而,他忘了,世上还有很多根本不想安宁的人。

  邻安城的枫树一夜之间与长安的枫林连成一片,这异象很快就被双方势力发现,长安李氏声称这是祥瑞之兆,证明邻安终归长安,赵氏旧族必定俯首称臣;而赵氏则称这是真命天子回归长安一统天下的天兆,双方皆是趁此备战,决意借天相鼓舞士气拿下敌军。

  人族总是这样,明明是自己想要夺取土地人口,却要寻个天意做借口,好像一切杀戮都是上天指引一般,他们自己只是顺天而行。江山不容二主,这一仗终是打了起来,最终赵氏不敌李氏,李氏大军围了邻安城,只等着彻底摧毁这座不该存在的伪皇城。

  李氏定都长安,所以他们绝对不容许这世上还有一座邻安城存在,帝王独一无二,皇城更是只能有一个,唯有将这赵氏留下的城池拆个干干净净,才能证明李氏已经定鼎天下,无人能敌。

  这些官场上的意义精怪永远不会懂,邻安君因这城市而生,他不知道若城被毁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也不明白他与其它精怪一样滋养土地孕育灵脉,就连长安天子也接纳了他,为什么人族反而容不得他存在?

  大战来临时,邻安君就坐在城墙之上,他看着城外的千军万马,头一次领悟到了人族想要落泪的心情,为自己那还未开始就即将结束的美好未来,也为或许再不能与尸人朋友相见了的残酷现实。

  一只诞生不久的精怪还无法抵御一个王朝的力量,邻安君以为陨落已成定局,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醒来,却不知,就在赵氏溃不成军四处逃散时,一个守城小兵一人一枪杀进了李氏的帅帐。

  装死是尸人最擅长的本事,没人会防备一个守城小兵的尸体,风十七就这样靠近了敌军营帐,趁着对方庆祝胜利毫无防备之时制住了李氏主帅。

  主帅身边全是高手,可他们没想到这刺客会是一个尸人,就是这一瞬间的疏漏,让风十七顶着被灵剑戳得千疮百孔的身体来到了李氏主帅身边,他用尸人锋利的指甲摁住对方的脖子,只提了一个要求,“我要你立下血誓,绝不损坏邻安城一草一木。”

  一统天下是李氏夙愿,帝王绝不会为一个将领放弃攻下邻安,但留着这座城却是可以商议的事。最后,那个总是游手好闲被扣光了月俸的小兵终是守住了他的城,他自战场蹒跚着走回了最熟悉的城门,对着白衣少年轻轻笑了笑,“我的城,守住了。”

  那是邻安君最熟悉的笑脸,每次风十七偷懒被发现时都是这样笑着应对,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偷懒,比谁都认真地守了城,就这样带着满身伤痕回到了邻安君的身边。

  修士不是没有对付尸人的手段,风十七从进入敌军营帐那刻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出来,果然,当他如约放开对方主帅,便是被除魔咒术击碎神魂的下场。

  “皇室都逃了,你为什么不走?你是傻子吗?”

  当白衣少年哭着抱住他的时候,尸人的神识已在渐渐消散,他抚摸着少年的脸颊,就像是最后再触及一次自己的珍宝,临了仍是用那不着调的样子轻笑着,“大概是因为怪物风十七最想成为的就是传奇话本里被世人所爱着的英雄吧。”

  这是他最爱的邻安,他只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尸人,不能攻城掠地让它取代长安成为新的皇城,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早已死去的身躯保它一世平安。

  幸运的是,他还是做到了。如此,也算死而无憾。

  风十七说过无数次自己最爱的就是邻安城,过去邻安君只当他是真的喜爱这座城市,直到很久之后,当他终于理解了人族的风月,方才恍然发现,那时风十七眼中所看的其实是他。只可惜,那时昔人早已不在,只有他化作了风十七的模样,带着尸人的骨灰独自在这江湖继续前行。

  这就是风十七的故事,故事里的英雄守住了自己最爱的邻安城,明明是剿灭叛军的战役,城中百姓却都存活了下来,就连建筑都没有丝毫损伤。直到不知门在邻安开宗立派,此地风物仍与昔日一模一样,就连那久违的包子铺都没有更改。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结伴而行的少年只剩下了一人。他吃着风十七最爱的包子,写着风十七尚未完成的传记,完全不顾逻辑地让少年在故事中一次又一次得到天下最蛮不讲理的幸福结局,也让江湖修士都记住了——有一个名为邻安君的人疯狂喜爱着天下第一的风十七。

  尸人不能轮回,邻安君将风十七破碎的神魂收集起来,就封在了眉心的道纹之中。他不做精怪了,与魔君合力探寻出了造人之法,依照风十七的模样为自己塑造了人的身躯,就这样替尸人活了下去。

  如今,他也是坚定地看着长安天子,眼中没有后悔,“是他守住了我,所以,风十七来不及实现的愿望我替他完成,他的人生由我来延续,从那之后,我便是风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  尤姜:本座死情缘了,只有当个魔道魁首平复一下心情。

  付红叶:我为情缘死了,只有当个正道魁首平复一下心情。

  邻安君:我要把情缘的号练到天下第一,谁也别想拦我!

  独活(仰视):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吗?

  熬夜到现在终于码完了,咸鱼作者捂着肝安详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