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堵虐焰,无路可逃。
那茂苑殿中烟气愈浓,景颜有心自持,亦难掩满面慞惶。
而烈焰焦烟中,却看得延贵妃满鬓银丝,更有凌人之态:“黄泉路上,有景妃解语相伴,实乃本宫大幸!”
景颜未及回话,却听凭空传来一语:“娘娘向来抉瑕摘衅,矫时慢物,怕是景妃难适其意,力有不逮。”
众人闻言大惊,只见一缁衣之人,自梁中飞下。细看去,其人虽身形矫健,却似有气虚之势,教人观之生疑。
延贵妃拍案而起,怒目而视,凝神片刻,转而狂笑:“真是不虞,本宫死前,竟可得见这许多风流人物。认贼作父者常有,论及腼颜事仇,背德妄义,你真是无人可及。”
“娘娘亦非晴云秋月,你我本无分轩轾。”
耳畔多是烈焰炙烤的哔剥之声,景颜听不分明,只可依稀闻得那声音耳熟。然瘴气熏人,脑中昏沉,早无力细辨。
“你我不过是局中之子,却个个都自作聪明,你是,你那愚不可及的父亲是,那傲睨一世的郇天若是,那据徼乘邪的磊寒轩是,这个刚愎自用的磊景颜更是!无人幸免,满盘皆输,真是快哉!”
“事无定数,娘娘若得高寿,尚可来日评点。如今之计,本宫只可自求多福。”
那缁衣之人挑起身畔一条长几,竭力一掷,一处门扉尽毁,有路洞开。那缁衣人便抱起景颜,携崇兰一起掩身逃出火海。
神志溟蒙间,依稀听得身后延贵妃厉声咒骂:“磊景颜,你以为今日侥幸,日后便可高枕无忧?笑话!尔等自负小卒,自有黄雀在后,子姑待之!”
宫阙飞灰烬,嫔嫱归冥幽。
火势益盛,椽梁崩陷,整座茂苑殿,已成一片火海。
寒轩心急如焚,额间香汗,如注而下。烟气熏燎,焦木横飞,茂苑殿陷于其中,已渐渐看不分明。
蓝泽见此情状,只轻掩口鼻,切切道:“如此回禄之灾,一时不可转圜,此处去茂苑殿甚近,陛下纵心系景妃,亦当以国事安危为重。”
寒轩心头如割,只盯着那烟尘斗乱,恨恨道:“可是景颜……”
蓝泽自知劝不得,便再不出言,然此时,却见枝雨入阁,其青丝飞乱,满面焦土,一把跪于寒轩面前:“陛下,大将军已经入宫,现下在茂苑殿救人。”
寒轩眉头略松一分:“他来了便好。”
虽情势有缓,枝雨那满面恓惶未减,只是附身于地,不敢言辞。
寒轩见状,素手轻扬,宫众退避,唯有蓝泽在侧,含怒道:“讲。”
“臣下万死,朝露殿路远,臣下尚未到,那思澄氏便已脱身,不知去向。”
寒轩浓眉紧锁,不置可否道:“救景妃要紧,事毕再去查。”
见枝雨未有起身,寒轩便再问:“一次吐个干净。”
“宫人来报,中宫径自入了溢寒宫寝殿,宫众不敢阻拦。”
寒轩眉心微动:“罢了,去了也好。马舞之祸,澄翠宫亦未得万全。”转身向蓝泽道:“朕先回溢寒宫,茂苑殿之事,有劳昀太妃了,务必不遗余力,将景妃救返。”
蓝泽领命,而寒轩只面有怅然,踽踽向溢寒宫而去。
这时节,本应看笋成竿,等花著果,闲坐销永昼。
夏景舒长,麦天清润,仿佛这只是个寻常初夏,清风洒洒,绿荫垂垂,芳草满渡,蛱蝶慵飞。
几番风浪,彻夜无眠,又经烟火熏炙,寒轩心力交竭,形容憔悴,缓步而来。许是心紧到了极处,此时却麻木了。
寒轩倦目轻抬,见丽日清和,过梧叶,透龟纱,寝殿中,一片斑驳疏影。那帘旌微动,沈篆烟消,仿佛皆是一片不谙世事之态,只懂在这碧影沉香中,从容消夏。
看这夏景恬旷,不觉身心舒弛,那亭亭意态,便略见颓意。满身珠翠罗绮,于午后幽光中熠熠生彩,笼于周身。远远看去,寒轩其人,亦失了几分冷毅。
却不想,转瞬之间,一柄寒刃,横自抵于颈上。霎时通体寒彻,背脊一片冷汗。
“这个刀,怎么用?”
只一句,寒轩便六神归位,却不觉,那寒意反身向内,直把心底点滴蚀穿。那明媚少年,此刻只狠狠相逼,而这一切,又是拜自己所赐。
“你从哪找的?”寒轩波澜不惊,只轻轻拨着袖口南珠。
“我知道你要枕着防身的东西睡,就破了你的枕头。”安之略有焦灼,“你快说,怎么用。咱们两个人之间,没有必要彻底撕破脸。”
“你恨过我吗?”
寒轩不知为何要问此句,只是美目微垂,看着满殿初夏清景,兀自想到,初见这少年,亦是在夏日。与天阙,似乎自始至终皆是圆满,迥秀轩初遇,双悲潭辞赋,德驰殿相许,再到风光大嫁,恩爱生子,事事都是如意的。而这良缘美事,又尽在秋日发生。清寒漫溢,暮云舒卷。寒轩说过,此生最爱是秋,嫌极是夏。而与安之,二人之间所有的不圆满,当年南国初见也好,此时分崩离析也罢,皆与暑气相伴。只可暗叹,命运弄人。
“咱们没有必要说这些。”
“不是没有必要,是不值得,是根本不在意。”寒轩倦色中,却见娴静之态,“原先,我常常想着要在你面前如何克制,说什么话你会高兴,如何做能让你记得我的一点点好,只是似乎这里改变了我太多,我已做不到了。”
“那都是你的事,你却强要扯上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鸣蛩不断,炉烟袅袅,安之声声如刀,寒轩只觉一颗心,在这嘉时怡景中,无声地又碎了些。
“你送我回去,如果真如你所说,时间没有动,我就当做了个梦,不会与你计较。”
“你以为一切回的去吗?你以为我送你回去之后,咱们还能像从前一样,我小心揣度战战兢兢地和你做个不远不近地朋友么?我骗你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没有退路可走了。”
“你不要逼我。”寒轩分明知道,那从来泰然自若的他,此刻已是怒极。
“你何其聪明,应该知道,于我私心,我是如何都不会告诉你的。”寒轩闭目,隐隐向那寒刃靠去,只见寒轩脖颈上,顿生一条鲜红细流,徐徐蜿蜒而下。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玉石俱焚。”寒轩从未见过,此般咬牙切齿的安之,亦是感到,那寒刃上的力道,更小心加了几分。
本是二人相峙,殿中极静,却不想,一时听得殿外人声大作,有人大步流星而来。殿中二人,皆是惶然。
安之一时无措,又觉不可作罢,故刀仍架于寒轩颈边。安之未动,寒轩便不敢轻动。
未及寒轩出言,已闻得殿门处有人一声断喝:“大胆!”
绥安飞入殿中,一把挑起安之右臂,反身一击,将安之擒于一侧,夺下利刃。
“休要伤他!”
绥安方擒住安之,便听得寒轩切切一句,绥安立时失色,眸中生恨,死死盯住寒轩。
那一把短刃,遍饰珠玉,华贵无匹,落于石青色地砖之上,尚熠熠有光。相较之下,刃尖一抹血色,只显得暗沉。
方此时,溪见已护于寒轩身前。见安之被擒,才转身查验寒轩伤势。
寒轩茕茕孑立,面色煞白,颈边一条刀口,鲜妍血色,落于青白肌肤之上,教人见之生怜。
此时唯有蓝泽沉稳,道了句“快传御医”,才有宫人疾步而去。溪见取了白绸,按于寒轩颈上,却不敢言语。
寒轩一时神思初复,见众人入殿,便急急问:“景颜如何了?”
绥安押住安之,目有恨恨之色,一时无话。
溪见机慧,只道:“幸得太妃娘娘调度有方,大将军雷厉风行,火已扑灭,景妃娘娘无恙,只是熙氏未及脱身,葬身火海。”
寒轩听闻,心头大快,长舒一口气,缓缓道:“二位辛苦。熙氏咎由自取,不足为惜。景颜无事便好。”
见溪见含词未吐,面有难色,寒轩便道:“叫跟着的人都出去,今日之事,若有半分走漏,全数同罪,必不可有一人得以苟活。”
见宫众退避,溪见才怯怯道:“是瑄贵妃只身入火海,救的景妃娘娘。”
寒轩始料未及,只喃喃一句:“从前只觉其痴心可叹,如今倒看不透他了。”
殿中寂然一片,寒轩神思离乱,便复道了句:“景颜既无事,旁的都可再议,一夜风波不断,阖宫都未得一眠,此刻各自回宫去吧。”
“陛下!”绥安洪声一句,满座皆惊,“陛下对外纵横捭阖,杀伐决断,对内却姑息养奸,治事失度。中宫狂悖,有伤圣体,若得轻纵,岂非养痈遗患?”
寒轩自入宫来,何曾听过绥安如此怨怼之语。然其心下清楚,绥安,亦是为了自己。
二人针锋相对,溪见蓝泽谨敏,皆缄口不言。殿中极静,只可闻得绥安点滴怒意,随呼吸起伏。
寒轩看这殿中众人,看自己朝冠锦绣,只觉精疲力尽。纵是事态如此,而任安之其人,那南国少年,翩翩君子,那唯一可以扎入自己冷硬心房的刺,寒轩又如何舍得让其有一丝损挹不悦。只是如今,骑虎难下,两人曾小心维系的宜和恭谦,也早已毁尽,唯剩满目疮痍。
寒轩终是开口:“中宫染疾,神思狷狂,难居其位,着迁冷月轩静养。”
溪见乖觉,便从绥安手中接过安之,毕恭毕敬地送其出殿。
安之面色如霜,神色漠然,只款款步去。
寒轩自知,无视,乃安之决胜之道,亦是自己永不可防的软肋。
逆光而去,绫罗锦绣中的安之,恰如当年,仍是傲骨清姿。
安之出殿门之际,寒轩骤然扬声一语:“此刀,乃当年先帝紫宸寿诞,朕为其打的贺礼,别无他用。”
安之脚下一滞,却未曾回头,只由得宫众拥围而去。
寒轩转头,看绥安眉间怒意,沉吟良久,才淡淡道了句:“寒轩自知兄长一秉至公,只是中宫便是中宫。是我欠他的。”
安之踽踽行远,殿门外,唯余玉宇琼甃,槐幄如云。
绿阴朱夏,晏晏清暑,寒轩眼中,已是香红满地,秋寒早至。
绥安见寒轩孤坐不语,绿纱桐影,疏疏落于面中,方才颈边明鲜血色,此刻唯剩一抹暗红。
蝉鸣起伏,凉柯暗叶,千转无穷。
然蝉声里,却分明听得,宫门外有车架疾至,宫众步履纷乱,有失仪度。寒轩与绥安二人相对,蓝泽本就尴尬,只轻言“陛下稍安,本宫先行一探”,便遁身而去。
殿中二人相对,绥安一时激愤难忍,脱口道:“先帝,我,便都不如他?”
“不是不如,是机缘天命,早有定数。”寒轩浅叹,缓缓起身,向殿门而去,“谁教我先遇着他。”
绥安缄口,只看寒轩背影,纵金玉盈身,珠翠如云,他仍似当年寒素,孑然一人。
方此时,见宫门外,梁勋跌跌撞撞而来,一旁丹叶与蓝泽,皆面有忧惧,奈何阻拦不得。
“你身怀六甲,为子嗣计,纵有八方风雨,亦当轻裘缓带,款步而行。”寒轩立于阶上,面如止水,只幽幽而望,未曾相迎,由得梁勋到了身前。
“臣妾今晨离宫,路行未半,便闻茂苑殿走水,景妃受困,臣妾牵念陛下安危,立时折返,来探陛下。陛下无事吧?”梁勋青丝飞乱,香汗在额,仰面直看入寒轩一对倦目。
“有心了。”寒轩倦意深沉,只喃喃道,“天命所佑,有惊无险。”
“无事便好。”梁勋一抹浅笑,一对玉手,轻握住寒轩那十指削葱,才惊觉,如此清夏中,寒轩却指尖生寒,侵肌入骨。
众人入殿,寒轩坐于正位,待诸人坐定,梁勋便问:“一夜惊魂,宫闱激荡,险象环生,景颜怎会冒然入茂苑殿?”
蓝泽赧然道:“熙氏行将就木,同为一朝嫔妃,本宫好意相送。景妃送罢公主,巧遇本宫自茂苑殿而出,当下便亦要入茂苑殿一探。”
“是景颜操之过切,与你无关。”寒轩转而问溪见,“茂苑殿可已料理停当?”
“茂苑殿一片焦土,清理点算尚需时日。只是宫人来报,唯见熙氏一人尸身,未见侍女绿艳,那簇蕊裁红冠,亦不知去向。”
寒轩默然良久,似是沉湎旧事,须臾才道:“茂苑殿啊,少个人不过是常事。我入宫当日,才入穹汉门,便见三五宫人,拖挟一人,自茂苑殿挣扎而去。明处如此,暗处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寒轩倦极,双目微阖,梁勋不忍,只转首看身侧丹叶,却见其面色煞白,额汗潺潺而下。目视其良久,丹叶才讷然回神,眸光一触及梁勋,便闪躲开去。
梁勋微有沉吟,无意横生枝节,便道:“陛下一夜未眠,当善自将息,以图来日。”
时近黄昏,清角阵起,寒轩扶额闭目,只道了句:“暗箭难防,不可懈怠。尔等回宫也好,回府也罢,自便吧。溪见,带思澄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