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20章 紫宸

飒然西风至,云物是清秋。

霜气含晴,丛莎带露,玄蝉啼悲,好一派初秋景致。

天阙寿辰将至,为稳人心,特设宴于扶风阁,先会皇亲内臣,探其口风。天色冥蒙中,寒轩已领一众贵胄,候于扶风阁下。见那边天阙入殿,便亦领众人前去依次落座。

扶风阁于擎云之地,秋来风大,便皆悬帘幕,亦设屏风。因位高清寒,不宜浓丽之色,故阁中陈设,皆是清雅。屏风乃两边十二扇远山夕烟绢屏,尽绘小桥流水,乡野清韵。

天阙见第一席空着,便问:“公主尚未到?”

寒轩于天阙座下躬身肃立,只道“公主新婚,怕入宫不便。”

天阙眉心微蹙,亦不多言,看阁中还有一席空着,又问:“尚有旁人未到?”

寒轩看去,答说:“乃先帝佳延皇贵妃胞弟,平川君熙霈。”

话音未落,便见有人缓缓入殿,到得近前,才见是那熙霈。御驾之前,其一把拜下,洪声道:“旧臣熙霈参见圣驾。臣车马愆延,见驾来迟,万望赎罪。”

寒轩见其虽俯首在地,言语中却无甚恭敬,颇有几分自矜身份。忆起昔年构陷熙氏,不免生了心虚,只缄口而立。而余光中,却见得那熙怡然冠冕之下,已有几许银丝,无端又生伤怀。

天阙久久未语,寒轩看去,见那气定神闲中,亦有半分隐怒。

“爱卿久不入宫,路途生疏,当是自然。”天阙道,“公主玉体欠安,卿曾是皇家近戚,非寻常之贵,便坐于此席,与朕欢宴。”

天阙此言,颇有讥讽之意,而熙霈却浑若未觉,反起身端坐于天若一席。见此情状,席间亲贵无不侧目,殿中即起窸窣耳语之声。

晨间设宴,便未曾饮酒,众人欢谈往来。因天阙大动兵戎,亲贵中久有不平之意,此番设宴,天阙便有意做宽和之态。

天色清郎,阁中虽广置灯烛,相形之下,仍略显昏暗。那帘帷屏风,本为晨起挡风之用,此时便成累赘,天阙则命人撤去重帘,轻启屏扇。宫众得令,便四散开去。

却不想,才起第一帘,便见一只冷箭,穿堂而过,直中熙霈腹中。

一时众人大惊,顿足失色,魂不附体。待众人回神,只鸟骇鼠窜,慞惶失次,殿中一片狼狈周章。

寒轩亦心颤魂飞,怔了许久,才大喝一声“护驾”,便即有羽林入殿,持戈相待。

天阙青黄无主,看向寒轩。寒轩分明看得其面中疑惧,心中自知不好,却也不好急辩。

想那暗箭有毒,熙霈早已唇色紫黑,口衔乌血,再无气息。

 

扶风阁变生不测,天阙下令将众人留于曜灼宫偏殿,以便提审垂询。更命钺叔带人查验检视,羽林遍搜扶风阁上下。而寒轩一人,则受命候于曜灼宫后殿,待天阙问询归来,二人只阖门而语。

天阙面色如铁,不看寒轩,只凝神壁上丹青。秋光透窗棱而下,石青色地砖上斑驳一片。而天阙一身玄色,立于其间,更是玉树仙郎,恍如天人。这瑞脑青烟里,错彩镂金中,天阙长身玉立,本是温存景致,然寒轩看去,却生畏色。

宫人皆被遣出,此时二人相对,寒轩虽问心无愧,见天阙眉锁浓云,亦怯了几分。

“宫人来报,那暗器藏于檐下,只要轻起帘幕,便会牵动机关。”天阙淡淡道。

“臣下失察,请陛下恕罪。”寒轩徐徐跪下,面中尚镇定无碍。

“寒轩。”天阙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到底是失察,还是有意为之?”

寒轩闻言大惊,通体寒彻。看眼前天阙,往日那岁月温柔,一时涌上心头,化为颗颗珠泪,盘桓于寒轩眸中。

“那熙怡然你自不懈动手,只是……”天阙长叹一声,“那一席,坐的本是长公主。”

寒轩一时明晓,只哽咽道:“臣下为何要置长公主于死地?”

天阙默然良久,终是说出了口:“公主下嫁,若你有心于磊绥安……”

寒轩一颗心,至此已是凉透。其委身于地,目中无神,淡淡道:“不想你我,亦有这一日。”

闻言,天阙回首看寒轩,即刻含了几许悲悯之色。

寒轩沉定心神,冷冷道:“今日之事,若意在公主,则可起阋墙之祸,伤陛下清名。若意在熙氏,则可引内臣自危,动朝堂稳固。而陛下,却只疑心我因妒泄恨?”

殿中沉默良久,唯秋声急作,叶落萧萧,辞枝而去,乘风孤飞。

却不意,有人一袭红装,早已横目立于雕门之外。鬓边牡丹,伴几许飞乱青丝,随风微动。

扶风阁出事,天若耳报灵通,立时知晓,心下不可不惮骇,自要问个明白。

当其自偏门入了曜灼宫,便见草木扶苏里,有珠光玉润,掩映其间。细看去,乃是蓝泽属垣有耳,噤声立于窗下。

天若心中波澜大作,只携侍从,疾步到了门边。殿中侍从皆被遣出,见天若来,刚要扬声,对上天若一双厉目,便不敢通传。

故而二人所言,声声入耳,尽为天若所知。天若目中怒色,只盛如鬓边丹葩。

听到此处,天若转身而去。宫众俯身见礼,殿中二人便有察觉。奈何二人相峙如此,自无心过问殿外情状。

“也罢。你我交洽无嫌的日子,早已事往日迁,一去不返。” 寒轩苦笑一声,“只是不知自何日而起?是陛下雨露恩赏,送我入宫之时?是我张机设陷,困陛下于德池殿之时?是当初兄长唐突关护,还是今日贼人暗箭深藏?抑或是日日夜夜中,你我不过异梦之人,任它涓埃之末,都是芥蒂心结!”

自当日髣髴阁一事,寒轩便再不穿水色。今日一身沙青之色,跪于殿中,如芳秾委地。秋光冉冉,寒轩素首明眸,满面清光,盈盈看去,只觉前人笔下,那皓月露冷烟水茫茫,此时尽在眼前。

天阙痴痴看着,眉中浓云未散,目中却有哀戚之色。逆光里,他身形有光晕环绕,添了几许柔暖,而寒轩看他目中戚戚,却觉疏离。

“寒轩,于千万人之中,我定然是信你的;而于千万人之上,我想信你,那千万人亦会让我犹疑。”天阙慨然,“不知是千万人改变了你我,抑或是这千万人,让你我原形毕露。”

天阙含悲闭目,只见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而我此刻,却只愿与你,回那千万人中去。”

来此间数载,未曾见过天阙满面清光之态,亦知其自称“我”而非“朕”,已是心中痛极。寒轩方才再怒海翻波,此刻亦只剩秋水寒潭。

寒轩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天阙双腿,“你我皆出不得这九重玉阙,但只要你我心在一处,便是与君同归。”

 

天清如洗,枕簟凉生,井桐飞坠。

一重门外,天若由泩筱相伴,屏退随侍宫众,疾步出了曜灼宫。其心乱如麻,当下无意出宫回府,便向旧居麟游宫去。

麟游宫如旧,满院黄叶覆地,唯莓苔常青。举目看去,有倦雁偶过,鸣彻碧虚。

一派秋光胜景里,天若一身红衣,鲜妍之极。然其目中一抹霜色,却摄人心魄。

二人一边漫行,一边论方才之事。天若声如寒刃,问泩筱:“你说,是那磊氏,抑或他人?” 

“臣下不知。” 泩筱怯怯道,“只是诚如磊氏所言,大可是贼子作祟,以乱人心。”

“是啊。凭磊氏心性,他人在殿中,岂会藏弓于暗。此招变数太大,有失把稳,亦会引火烧身。”天若眉头更紧,“然若非磊氏,会是何人?”

“暗算公主,何人得利,尚看不分明。”

“泩筱,你说会不会是……”天若含言不吐,只道,“孤乃皇家正脉,更兼发妻所生,皇位上,本就是一重隐忧。且当年柔柯阁一事……”

泩筱亦生惧色:“防人之心不可无。未雨绸缪,公主当有所依傍。”

天若暗忖良久,道:“镇国将军夫人安和氏与孤自□□好,你且随孤去会会他吧。”

二人止语,再不论宫中之事。然身在这凉飒清秋,天若却似入了寒暑无常之境。

是日午后,天若便乘一台小轿,自园亩偏门,入了萧宅之后那三十亩桃林。此行本非大事,于京城之中,更如石入怒涛,当无人察觉。然数十里外,却有人闻得了风声。

那嶙峋面孔,冷冽如常。虽两鬓早秋,却英气不改。

“公主之城府,不容小觑啊。”思澄平坐于暖阁之中,听得侍从来报,神色沉郁,轻叹一句,便捻须不语。

此番入京,本是为天阙紫宸之庆,一行人车马劳顿多日,如今驻于驿站之中。其虽离京多年,却不想运筹帷幄,对京中风浪,仍了如指掌。

半晌才道:“你且呈报宫中,老朽偶染风寒,若即刻入京,恐妨圣躬安泰,怕要迁延数日,万望恕罪。”

侍从得令,转身即去。唯余思澄平一人,孤坐于暖阁之中。过不多时,思澄平轻扣茶盏,便见竹帘之后,立有人影。

“你先入京,将此事办妥。”言罢,便起身入内,密谋筹划,不得而知。

 

思澄平手下信使快马而来,次日侵晓,消息便入了曜灼宫。

彼时寒轩正于寝宫偏殿调度早膳,一门之隔,便是天阙所居。钺叔最得天阙信任,既是王府旧人,又官居承旨,故唯其一人,可入寝宫参报。

“既身有微恙,便善自安养。略有迁延,本非大事。”

寒轩双眼,似落于宫人手中一众菜色,口中调度不息,然一对耳,却一丝不苟,细听殿中言语。

“臣下遵旨。只是……”

“你是家臣,但说无妨。”

“寒暑无常,偶染风寒,本无可指摘。不过……”钺叔迟疑道,“耳目来报,其虽有心隐匿行藏,却仍可探得,另有其近侍,已快马入京,不知为何事。”

“可去了何处?”

“臣下无能,甫入城门,那人便趁乱而去,无迹可寻。”

二人沉默良久,只听得偏殿中碗碟之声。

“他亦是家臣,时局不稳,略作防范,无可厚非。你且去吧。”

言罢,便听得钺叔出殿,天阙亦推门,大步流星而来。殿中布置妥当,寒轩素手轻起,宫众则退于壁脚。

天阙似兴味索然,膳食皆浅尝辄止。寒轩见状,只勤谨侍奉,不敢多言。

“上回熙氏遇刺,到底是石沉大海,无迹可寻。”

天阙虽是淡淡一语,寒轩却不可不多留心,不过恭谨道:“臣下无能。”

“朕思虑再三,只觉不可坐以待毙,宫中近身侍卫,怕不不足,应再做遴选,以求万全。”

“设防戍卫,本非臣下职权所在……”

“朕思虑着,兵曹皆是旧人,又曾与朕一战,怕是多有异心。那邢曹兵吏,不曾涉入军政,反倒可用,便交刑曹纪厉翙止去办吧。”

“是。”寒轩不过诺诺,然一门心思,都在方才那几句风声,犹豫再三,还是耐不住开口,“听闻那思澄平又不安分?”

天阙闻言,抬眼看寒轩,只教寒轩微生额汗:“你既听见了,便说说看。”

“诚如臣下当年所言,此人波谲云诡,不可轻度,陛下应有所忌惮。”

天阙默然,目色深如沧海,不可揣度。寒轩不禁讪讪,不知应对。

“寒轩,朕与其相识十数年,自有轻重。”

如此,寒轩便不再论此事,只叙叙言及天阙生辰仪典布置:“为贺陛下万寿,众家贺礼已悉数典入内廷,陛下可要一观?”

“你眼光极佳,只拣好的来说。”

“昀太妃所呈一对琉璃秋烟杯,玲珑剔透,微含软雾,朦胧间,更见流光溢彩,光华万千,实是难得。”

“那便用于殿上吧。”

寒轩转身欲去,想是动作太快,当下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脑中更是天旋地转。好在慌乱间扶住身旁殿门,倚着缓了良久,才复神思如常。

天阙见此,自然关切,起身欲扶寒轩,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寒轩面色苍白,不过略略摇首:“臣无事。”

天阙放心不下,扬声道:“溪见,你即刻去传御医到领宫司。”

寒轩无力应对,只由得溪见,将其扶将而去。

 

兰殿千秋节,称名万寿觞。

天阙生辰,内禁中,只演礼宴乐一日。天桂飞香,御花簇座,磬管凝秋,珠囊含露。席间白鹭衣冠,皆兰衣玉佩,殿中翠云帟幕,有香雾扑帘。

瑞彩朝来,秋满珠宫。天阙生于八月二十一,中秋甫过,本是秋香一片,好天良时,却有一丝清愁,横于寒轩肺腑。

任安之的生辰是八月十九。年年八月十八的夜,都如此难熬。只为夜半更响,第一个向他轻传问候。而年年安之不过依礼言谢,了无温存。

忆及那少年,那碧海冰轮,清晖如雪,尽成悲咽,不堪重对。

紫殿开筵,朝行宴乐。玉笋轻敲,杯传琼醴。寒轩严妆吉服,敛容持身,立于座下,只见芳丛罗绮之后,天阙朝服金冠而坐。那十二玉旒之中,看不清眉目悲喜。

天若难得按品装束,一身胭脂色,锦绣华鲜。发间亦不再只牡丹一朵,今日一顶姚黄魏紫冠,华贵非常。因是帝王寿诞,绥安只可列席臣工,不可与天若共席而坐。天若身侧是蓝泽,再下是梁勋,随之则是一众宗亲内臣。

蓝泽久经场面,尚应对自如,而天若深居简出,几杯琼浆落肚,已不甚酒力,便托言更衣,出了曜灼宫。

为避众人,天若自曜灼宫偏门出,沿小径向西行去。曜灼宫为议政之所,地势非高,为朝臣来往之便,再向下便只零星亭台轩榭,稀疏错落。天若携泩筱,信步行去,只见秋山似染,梧桐金井,霜叶乱舞,天惨云高。

忽有钟鼓之声,远近低迷,伴秋风飒飒,隐隐而来。

天若驻足细听片刻,才笑道:“你可还记得此声?”

“似自仪天阁而来?只是日中之时,何来钟鼓?”泩筱道。

“此乃弘文馆散学之声。”天若举步行去,“孤幼时,父王尚未分封,与双亲居于宫中。凡世家子弟,皆可入弘文馆受教。二十载匆匆,如白驹过隙。再闻此声,往事历历在目,只是时移势易,物是人非,无可遣怀。”

泩筱见天若触景伤怀,只道:“臣下记得,一众名门闺秀之中,公主只与那纪厉翃疏甚是要好。”

“彼时年幼,众人之中,唯其敦默持重,不略有张扬骄矜,故而投契。连母亲最爱的一首江南遗曲《飞仙合璧》,亦教给了他。”天若轻叹一声,“只是一别二十载,二人皆已为人妇,往事不可追。”

“纪厉氏如今虽为魏穰逐轻正妻,但府上鱼龙混杂,纷争不断。到底是公主有福些。”

天若默然良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泩筱闻言,自知失言,只得缄口。

“罢了。”天若道,“沿此路,过竹林,便是弘文馆。故地重游,你且陪孤去看看吧。”

泩筱颔首,只随天若,踏满地黄叶苍苔而去。

行不多时,即可见篁竹之后,一座小院,卧于秋山之中。天若兴味盎然,不顾一身朝服珠翠,提步便要行去。

秋阳如金,过林隙而来,留满地斑驳光影。

天若跋涉期间,眼见便要入弘文馆,却听有人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一声幽微,穿林而来。

闻得笛声,天若止步,只蹙眉细听其来处。

那分明是首《万里孤云》,横玉声寒,愁魂飞断。

天若眉锁浓云,当即转身去寻,才行不远,便听得□□齐发,飞矢破空之声。回首看,只见数只火矢,皆落于弘文馆碧瓦之上,顷刻间,弘文馆已焚为一片火海。

而天若二人,只魂飞魄散,怔怔立于数十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