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顾命大臣自顾不暇>第61章 君臣一场

  只说四月初三那日,定国公府宴元策。及至午后,西市有人闹事,事态紧急,许观尘便让萧贽先行一步,自己乘着马车,绕开西市回宫去。

  金陵城东边人来人往,最有名的就是风月楼。

  长街上都是人,马车行得缓慢,经行风月楼时,“扑”的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落下来,砸在了马车上,把马匹惊了一惊。

  小成公公掀开帘子去看,原是风月楼二层上拿着叉竿挂帘子的女子手滑,叉竿落了下来。

  那女子才十三四岁的模样,见砸了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急得用衣袖揾泪。

  想起国公府里差点也被卖进这楼里的许月,这小姑娘,看模样比许月还要小。

  许观尘轻叹一声,吩咐底下人:“把东西还给她,不要与她为难。”

  底下人应了一声,捡起叉竿,便进了楼里。

  许观尘偏头看去,只看见那姑娘家破涕为笑,朝他行了个万福。许观尘才想摆摆手,却看见未挂起的帘子后边,有个人的背影似是十分熟悉。

  那人五六十岁的模样,穿着与金陵人不同,是异族打扮。最要紧的,是这人头发全白,扎着许多的小辫儿。

  若不是这样,许观尘也认不出来。

  他记得很清楚,玉清子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身打扮,头上的几个小辫子,还是许观尘帮他拆开的。

  许观尘将马车帘子掀得更开,再仔细地看了看。

  小成公公见他模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公爷?”

  许观尘愈发笃定:“我师父。”

  可是玉清子一个道士,又怎么会去风月楼这种地方?还是做西北异族的打扮?

  忽又想起今日与元策相见,元策临走时,说今日在风月楼与人有约,莫不是……

  许观尘起身便要下马车,却被小成公公拉住了:“小公爷,太过巧合,只怕是有意……”

  许观尘想了想,摸了摸衣袖。他不带什么配饰,摸遍衣袖,也只摸见一个铃铛和方才萧绝给他的暖玉。

  铃铛是之前去裴舅舅的军营里,那个老铁匠打的一对儿铃铛中的一个,那时他有意拿了大的,把小的留给萧贽。

  许观尘把铃铛交给飞扬:“去裴舅舅府上,向他借些人来。用轻功去,快点回来。”

  飞扬下了马车,踩着屋檐,迅速就飞去了。

  小成公公按着许观尘的衣袖,要他稍安勿躁。

  许观尘盯着二层上边那个背影看,分明就是玉清子。

  他想不明白,若师父真是去见元策的,他二人之间,会有什么话可说?

  玉清子前些日子去过西北一趟,是不是那时候,他与元策就见过了?

  他从西北取来的那药,是不是也与元策有关?

  忽又想起前几日在国公府里被盗走的丹书铁券,柴伯说,府里上下都查过了,只有几位主子没查,玉清子道长,也没查。

  小成公公拍了拍他的手背:“小公爷,没事的,若真是玉清子道长,看这模样,他一时半刻也不会走。再等等吧,等裴将军的人来了,您再进去。”

  二层楼上,原本一直挂着的帘子被放了下来,罩上一层薄纱,许观尘看不清楚。

  帘子放下来的一瞬,玉清子起身,向着坐在里边的谁人,跪下了。

  许观尘一怔,拂开小成公公的手,便下了马车。

  小成公公追着他下去,再唤了一声:“小公爷。”

  许观尘有些恍惚,没有应他。

  “再等等吧,陛下吩咐了,要护小公爷周全的。此处人多,陛下留在小公爷身边的暗卫施展不开手脚,还是等裴将军的人来了再说。”

  “我知道。就算是他们有意引我过去,我也不能不去,那是我师父……”他一转头,便看见长街那边,飞扬领着人过来了。

  许观尘道:“让他们封楼,谁也不许走。我就在这楼里,不会出事。”

  小成公公转回头时,许观尘就已经进去了,他连忙跟上去。潜藏在暗处的暗卫走进人群之中,也都纷纷入楼。

  许观尘拨开人群,径直上了木梯。却不防身后跟着的人大都被缠住了手脚,小成公公回头看了一眼,扯住他的衣袖,摇摇头:“小公爷,不太对。”

  许观尘脚步一顿,站在木梯上往下看。

  风月楼很大,风吹过,扬起轻纱帷幔。

  他摸了摸鼻尖,好像闻见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思及方才把萧贽唤走的那件事,西边闹市的石脂水,他目光微闪。

  这种事情关系重大,就算只是怀疑,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许观尘轻声吩咐飞扬:“去,让外边的人疏散百姓。若是起火,让他们用沙土灭火。”

  “哥哥……”飞扬不大放心地看了他一眼。

  “哥哥没关系,你快去。”

  飞扬翻过木梯栏杆,便出去了。

  许观尘仍旧沿着木楼梯向上,倘若这楼里要出事,他不能留师父一个人在这里。

  他有些心慌,找了好几间隔间,才找到了玉清子所在的那一间。

  那人果真是师父。

  师父也果真跪下了。

  他站在门前,只听玉清子道:“……观尘只差这半颗药,算我老道士拉下脸,替他求求你。你同他到底君臣一场……”

  许观尘手脚冰凉,站在原地愣了一瞬。

  是萧启,玉清子向萧启求药。他吃了三个月的药,是萧启给的。

  忽远忽近,耳边传来人群的尖叫惊呼。他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有人无声靠近,一手锢住他的腰,把他往房里推,好让外边的人看不见他,一手拿着帕子,掩住他的口鼻。

  帕子分明浸过迷药,可是他昏昏沉沉的,连喊也喊不出来。

  不打紧,不打紧,裴舅舅的人在外边,风月楼被封起来了,他们走不了的。许观尘抓了一下他的手,一面叫自己镇静下来,一面试图看清楚身后那人是谁。

  余光匆匆一瞥,站在他身后那人,是元策。

  元策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被他抓出来的几道红痕,笑了笑:“只许你设计骗我,不许我哄哄你?”

  萧启从隔间里走来,从元策手中把他接过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脸。

  许观尘尚有些清醒意识,只听见他说:“阿尘,好久不见。”

  元策把许观尘交给萧启之后,问道:“那个老道士,还有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和暗卫,你打算怎么办?”

  萧启冷冷道:“浸点油,丢到下边一起烧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带上那个老道士,给他续命。”

  他偏头,看了看许观尘,轻叹道:“为了你啊,连我在金陵经营了这么久的楼也给烧了。”

  元策道:“你不要忘记了……”

  “我知道。”萧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赶不及了,萧贽的人要来了,走了。”

  萧启把许观尘的头发扯乱,给他披上风月楼里女子常穿的鲜丽衣裳。又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就这么搂着他下了楼。

  风月楼已经乱了,有人在楼上往下倒石脂水,烧得看不清楚模样的人从二层栏杆处翻下去。

  石脂水常用在军营战场,民间百姓不大认得,但是这种滑腻腻的东西,再加上有心人的挑拨,也足以叫一个楼里的人慌乱起来。

  萧启就这么抱着他,从风月楼隐蔽的后门出去。

  他一出去,楼里便着了火,火势迅猛,升起浓烟熏黑了半面天,很快又蔓延到隔壁的楼宅。

  原本许观尘身边那些暗卫,小部分被萧启的人缠住了手脚,不见了许观尘,便在楼里四处找寻。

  后来俶尔火起,从头到脚都被人泼了油,自顾不暇,都往外跑,跑不及的,就被火苗舔舐着,拖进了火场里。

  火自一楼起,被打昏的小成公公卧在二楼隔间里,被浓烟呛醒,唤了两声“小公爷”。

  浓烟弥漫,烟里有个人,用浸湿了的帕子掩面,抓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了窗边。

  那人喊他:“成知节。”

  自他入宫之后,就很少有人喊他这个名字了。他这名字,是比照着雁北的知节莲起的。

  小成公公反应得很慢,被按在窗扇上。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有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也是在风月楼破窗逃走的。

  他张了张口,只做口型唤道:“许……问……”

  再没有多说什么,那人提着他的衣领,就把他从窗子丢出去了。

  二层不高,摔得也不疼,就是吸了太多的烟,他有点犯恶心。

  外边的人进不去,连火也救不来。

  飞扬好几回想要冲进火场看一看,还没走出几步,就被热浪给冲回来了。

  他第五次想要冲进去,这回也没能走进去,出来的时候,还被倒塌的房梁砸伤了手臂,在地上滚了一圈,才把衣袖上的火给灭了。

  见小成公公从窗子里逃出来,飞扬忙上前问他:“哥哥呢?观尘哥哥呢?”

  “小公爷……”小成公公缓过神来,半坐起身,“封城……”

  飞扬应了一声,对众人吼了一句“用沙土灭火”,就要进宫去找萧贽。

  黑烟熏透半面天时,萧贽正从宫中策马出来,一路策马,很快就赶到了。

  风月楼是座花楼,正中牌匾,描金的三个大字,很是华丽。

  他来时,风月楼牌匾落地,火势乘风而起,蔓延至半条长街。火光冲天,楼里哀嚎不断,活像是人间炼狱。

  萧贽翻身下马,愣了一瞬,推开人,就要往楼里冲,被裴将军死死地拦住了。

  “陛下,陛下……”裴将军忙劝道,“成德说小公爷不在里边,他不在里边!”

  萧贽握紧了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喉结上下一动,似乎是咳了两声,又像是猛兽压抑的哭嚎。

  “封城,找人。”

  裴将军忙道:“好好好,臣亲自去找。”

  风月楼轰然一声倒塌,萧贽很快就回过神来:“把成德提过来,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全都提过来,我亲自审。”

  这场火烧了很久,萧贽一直待在火场。

  一直到了下半夜,将日出时,火势才慢慢变小。

  火势顺风而起,再加上石脂水,几乎烧毁了金陵城的一整条长街,死伤百姓,将近千人。

  飞扬灰头土脸的,小心翼翼地靠近萧贽,把许观尘临走前留下的铃铛交给他。那铃铛被飞扬带着在火里走过两遭,被烧得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