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顾命大臣自顾不暇>第25章 可怜兮兮

  正月初一时,何祭酒去了。

  而许观尘病着,一直到三日后才知道这消息。

  他想了想,道:“我五岁拜在老师门下,老师教我开蒙念书,后来我在青州、在雁北,与老师之间,书信往来也不曾断绝。老师于我恩重如山,前几日虽然他让我不要再去,但我也不能……”

  萧贽看了他一眼,见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却问:“你身子大好了没有?”

  许观尘重重地点了点头:“前几日才犯过病,这阵子应该不会再犯了。”

  可是萧贽不明白,他的拇指轻轻抹过许观尘的眼角:“让你去就是了,你别哭啊。”

  许观尘再点点头,爬起来就去换衣裳:“那我现在就走。”

  萧贽确实不明白,那个何老头子,有什么值得许观尘这样对他的。

  萧贽就看着他,风一阵儿似的飞进内室去,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束过头发,拿起手炉。此时将将正午,连午膳也不用,急匆匆地就要赶去何府。

  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微低着头,还是红着眼睛,忍不住就要哭。

  萧贽更不明白,只觉得他眼角的红颜色,像鲜桃儿上才熟的一抹红颜色。

  许观尘全然不觉,向他作揖,便出去了。

  这次出去奔丧,没有带上飞扬。

  一来,飞扬是小孩子心性,尚且不懂得生死之事。再者,还没出年节,飞扬正玩得高兴,许观尘也没想打搅他。

  萧贽不大放心他,就让小成公公换上便装,随他走这一趟。

  从宫中出来,得先回一趟定国公府。

  府里的老管事柴伯却拱手道:“公爷,祭文找府中文士撰好,初一连着悼礼一同送过去了。”

  这就是不让他再去了。

  许观尘定定道:“柴伯,老师丧礼,学生不去,叫天下人耻笑。”

  见他坚决,柴伯也没法子,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去。

  马车赶得匆忙,许观尘问道:“老师是怎么去的?”

  “祭酒大人是寿终正寝。”柴伯答道,“除夕守岁过后,祭酒大人才躺下眯了一会儿,街上打更的声音响过三响,他们家下人就发现了。”

  “怎么不派人告诉我?”

  柴伯答不出,许观尘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小成公公,他也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安分模样。

  许观尘叹了一声,又问:“老师的丧礼,是谁家在办?”

  柴伯道:“自然是何府旁支远房。”

  “这样。”许观尘点头。

  上回去何府,碰见了从前同在老师坐下念书的杨寻,还起了争执。他以为杨寻回把事情揽过来办,方才还想着,若是杨寻办了丧礼,只怕他一去,就会被打出来。

  许观尘没有再问,只是叹了口气。

  老管事柴伯与许观尘的阿爷老定国公是一辈人,从前给老定国公当过马夫,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不得不退下来,就留在定国公府管事。

  柴伯管家几十年,不曾出过差错。

  许观尘之前在青州修道、在雁北戍边,如今在宫中养病,时常不在府里,人情往来、上下打点,都是他在办。

  但有一点,柴伯不像旁人一般,喊许观尘“小公爷”,柴伯直接喊他“公爷”。

  许观尘明白,柴伯一直都对定国公府从前的荣耀执念颇深,总把他看作是老定国公,要他快些把定国公府完完全全地扛在肩上。

  此时见他不语,柴伯便斟酌着开了口:“公爷,这次年节,宫中的年赏,比去年又多了许多。”

  “嗯。”许观尘点头,“好好收着就是。”

  “公爷的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许观尘没告诉他实话,“两个月犯一回,我也习惯了。”

  “近来城中……”柴伯压低声音,试探道,“编排公爷与陛下的风言风语好像有点多,还有人说,除夕宫宴,公爷坐在皇后的位子上了。”

  柴伯总督促着他要重振定国公府的辉煌,要重振辉煌,自然不能断袖,还是同陛下断袖。那样,许观尘恐怕要被人说成佞幸。

  许观尘把他当长辈看,也不想伤他的心,只道:“过了年节,柴伯若是有空,在各家远房之中,挑一个伶俐些的孩子来罢,我来教养,让他袭爵。”

  “难不成……”老柴忙道,“老奴近些年来,一直都替公爷留意金陵城的贵女,也为公爷攒了一些银钱。公爷原本就是寄名修道,若此时要娶妻……”

  许观尘飞快地答了一句:“我不娶妻。”

  自觉不妥,他低头,又闷闷地咳了两声:“我这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何苦拖累别人家?还是从旁支远房里寻个孩子来方便些。”

  柴伯还想再说什么,马车已驶到何府门前,不等马车停稳,许观尘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只道他是不耐烦,柴伯琢磨着他的反应,想着许观尘方才那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何府很是冷清。

  三年前,何祭酒的外孙,七皇子萧启在宫变之中落败身死,何府也跟着陪进不少人。五殿下萧贽登基之后,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此没落下去,凄凄惨惨地捱过三年,最后只剩下何祭酒一人。

  许观尘失忆之后,只来得及来何府看过两回。那时候何祭酒已是很迟钝的模样。

  如今去了,丧礼办得,也很是简单。

  从前的何祭酒,是天下大半士子的老师,如今大半士子为了避嫌,前来祭奠者,不过寥寥数人。

  罢了,罢了。

  许观尘暗自叹气,跨过门槛。

  堂前一口简薄的楠木小棺材,白布灵幡,与飞雪一起,随风而动。

  没人拦他,也没人引他,更不要说陪哭回礼。整个何府上下,不见几人,凭吊祭拜,全靠自理。

  小成公公拿起案上三支香火,凑近烛火。

  那三支香,一只还没点上就断了,另两只受了潮,滋滋地冒了半天的白烟,也不见有半点火星。

  许观尘一时无言凝噎,拿过小成公公手中三支香,放回桌案。

  他恍恍惚惚地走到棺材边。何祭酒原本又高又瘦,颇有文人风骨,此时躺在棺材里,却显得矮小。身上寿衣是最寻常的模样,他原本可以穿祭酒的礼服。

  忽然,覆着白布的桌案底下响了一阵,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桌案下边探出来,反手去摸供案上的点心。

  柴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供案下的小孩子拽出来了。

  许观尘摆摆手,让柴伯把人给放走了。

  由小成公公扶着,许观尘才站稳了,一时悲怆,气结难抒,眼前隐隐地又发起花来,带着血,沙哑地唤了一声:“老师啊……”

  小成公公拍拍他的手背,轻声唤道:“小公爷。”

  不知又是谁,扑通一声在他身后跪下了,磕了个头,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砰的一声响。

  “小公爷,我们家老爷走得太寒酸了。”那人扯着嗓子哭,又给他磕了两个响头,“求小公爷主持事宜。”

  许观尘认得他,许观尘来何府两次,每回见到的门房就是他。

  小成公公却按住许观尘的手,摇摇头:“小公爷,不妥。”

  “无妨。”许观尘也拍了拍他的手,“学生给老师办丧礼,不算是坏了规矩。”

  柴伯也道:“公爷,咱们府上……”

  许观尘抽了抽鼻子:“柴伯方才不是说,为我成亲攒了些银子么?总归我不成亲,给老师用吧,算是我最后一点孝心。”

  “阿爷从前困苦时,能买了宅子给手下副将发丧。”许观尘定定道,“此时若是阿爷在,他也会这样办。”

  柴伯无法,只能应了。

  “这件事,柴伯你去办吧,用定国公府的名头。”许观尘道,“最要紧的,半个时辰里,要金陵城中权贵世家,老师从前的学生都知道,定国公府给老师办丧。”

  柴伯自去办事儿,许观尘在厢房里撰祭文。

  何府里的下人,许观尘来过两次,都只见到过一个门房。

  小成公公亲自出去一趟,捧来热茶:“小公爷。”

  “嗯。”许观尘想了想,搁下笔,“你方才说‘不妥’,我明白你的意思。何家旁支还在,我给老师办丧,确实不妥;用定国公府的名头,一意孤行,也不妥;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更是不妥。”

  小成公公了然地笑了笑:“小公爷,是由何府,想见了定国公府。”

  “是啊。”许观尘垂了垂眸,“阿爷去时,还有我一个人把丧礼办下来。如今老师去了,我不能……”

  小成公公叹了口气:“奴才出去看看。”

  定国公府给何祭酒办丧的消息传得很快,灵堂还没布置好,各家的马车就排列成行,堵在何府门口。

  小成公公引许观尘出来,把他带到一驾马车前。

  其他马车都挂着白帘,只有这一驾,华贵异常,檐下四角还挂着铜铃。

  原本也不是来奔丧的。

  萧贽掀开帘子:“可以回去了吗?”

  许观尘稍抬起头看他:“恐怕还得再等一会儿。”

  萧贽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脸,最后吻了吻他的眼角:“别难过了。”

  萧贽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难受,死了个人便死了,更何况还是萧启的旧人,他只是见不得许观尘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