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渔村,一户渔民家门口。
洛寻风看着眼前手握鱼叉瞪着自己的年轻汉子和他身后的女孩,用手肘悄悄碰了下身边的肃羽,道,“你的救命恩人好像很凶啊?”
“他们……只是比较排斥外人,毕竟这里之前出过葛家村的事。”肃羽也小声道。
“喂,”年轻汉子用鱼叉捣了捣地面,抬手指着肃羽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带了个人回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位……梅兄弟,”洛寻风对他抱了抱拳,又看了眼他身后的小姑娘,道,“……和梅姑娘,我弟弟之前承蒙二位相救,感激不尽,我们此番是特来向你们道谢的。”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张银票,挽袖递向汉子,“一点谢意,还请收下。”
“你是他哥哥?”年轻汉子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是。”洛寻风点了点头,举着银票的手不放。
那汉子犹豫着接下了银票,他妹妹凑上去问,“这是什么?”
“银票啦。”汉子道。
他妹妹问,“可以买糖吗?”
“可以。”汉子道,他对着银票又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洛寻风,问,“公子,这上面是多少钱啊?”
洛寻风略微一讶,反应过来梅家兄妹可能不识字,便将上面数字报了下,汉子顿时惊了,把银票赶忙递了回去,道,“这么多钱我可不能要,你们要想用钱收买我干什么坏事,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洛寻风有些哭笑不得,他推拒着银票道,“梅兄弟,救命之恩本就无价,这点谢意不足挂齿。另外,我确实想请你们帮个忙。”
“什么?”汉子顿生警觉。
洛寻风道,“实不相瞒,我弟弟因为吃了你们当时给他的止疼药,导致双目失明了,还请你们带我去找下当时开药的大夫,我想寻找救治我弟弟眼睛的方法。”
汉子皱起眉头,看着站在面前似乎与常人无异的肃羽,问,“他?失明了?”
洛寻风点了点头,心叹旁人又怎知肃羽的倔强。青年不愿示弱于人,再难过的事情也咬牙硬扛。一路上,客栈住宿,只带他熟悉一次屋内摆设,他便默默记住;平日行动,宁可自己手上摸索得伤痕累累,也不愿开一句口,因为这样,洛寻风生气过、心疼过,最后只好妥协,在给到肃羽足够空间的情况下尽可能的保护着他。
汉子来到肃羽身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肃羽眼神果真没有聚焦,他扭头责问他妹妹道,“你那天没告诉他那个止疼药不能多吃吗?”
“她说了,是我自己吃得太多,不怪她。”肃羽忙解释道。他感到洛寻风伸手扶上了他的肩。
年轻汉子对洛寻风道,“喏,是你弟弟自己说的,这事不能怪我们。”
洛寻风道,“我明白,我们只是想从大夫那里问到那个止疼药的配方,以便找名医诊治时好对症下药。”
“哦……这样啊,”汉子挠了挠头,对他妹妹道,“小云,你带他们去找徐大夫吧。”
“好。”他妹妹来到洛寻风和肃羽跟前。
“等一下。”那汉子忽然叫住了他们,他把银票递过去,“这银票你们还是收回去吧,看病可能要花很多钱呢。”
“……”洛寻风心生感动,道,“梅兄弟不必担心,看病的钱我们还是有的。”
“你们果然有些不对劲。”汉子挑起眉,“你这么有钱,怎么会让你弟弟做人家的护院?”
洛寻风抬手扶额……放下手时,他脸上一片悲恸,他对梅家哥哥道,“梅兄弟,其实,我和我弟弟是最近才相认的,我家乃是做生意的,弟弟小时候被人拐走,父母临终前嘱托我一定要找到他,直到最近,我才在一个生意伙伴家里遇到他,没想到他当了人家的护院,而且受伤失明了……呜呜呜……”他拉起肃羽的手道,“弟弟,大哥真是没用,现在才找到你,害你吃了许多苦,大哥真的很想赶快治好你、好好弥补你啊……”
“……”肃羽眉头微动。
洛寻风见他明明蹙起眉,嘴角却像在忍笑,立刻悄悄在他手上掐了一下。
就见肃羽眉头深拧,磕磕巴巴的道,“哥……你别难过,我没事的,能和你团聚,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这还差不多,洛寻风心里道。
忽然,“哇”的哭声响起,把洛寻风和肃羽吓了一跳。
梅家哥哥看着自家妹妹揉眼大哭的样子,怔道,“你哭什么?”
他妹妹抽泣着道,“我、我觉得心里好难受……”,她看向肃羽道,“大哥哥,你不是说自己变成大雁了吗,怎么又会变成人,还看不见了?”
肃羽:“……”
洛寻风眉毛一跳,“变成大雁?”
“是啊,”小姑娘道,“他那天伤得好重,我和我哥都劝他别走,他说,他要变成一只‘大雁’,然后就走了……”
“……”肃羽一只手捂住了脸。
洛寻风蹙眉略略思索,继而抬手掩住了嘴,从他渐渐弯如月牙的眉眼,不难看出他的笑意。
他笑了好久,直到看到梅家兄妹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这才放下手,干咳了下道,“我们去找徐大夫吧。”
……
弥漫着草药味道的屋子里,洛寻风陪肃羽坐在桌边,眼前是年过半百的徐大夫,他神色凝重的帮肃羽号了脉,再绕过桌子来到他身前,翻着他的眼皮仔细看了看,转身拿来了一套银针。
他拿出一根细针,朝着肃羽眼眶附近的穴位捻了进去。
肃羽闭起了眼睛。
徐大夫观察着他的样子,又很快扎下三针。
细密的冷汗布上了肃羽的额头,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大夫!”洛寻风紧张的握住肃羽的手。
“喊什么?疼是好事,知道吗?”徐大夫觑了洛寻风一眼,他将肃羽脸上的银针慢慢拔除,对肃羽道,“小伙子,你都这么大了,你哥哥还把你当成个小孩一样心疼嘞。”
肃羽脸上一红,低声对洛寻风道,“哥,我没事。”
洛寻风抬袖帮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问徐大夫,“他的眼睛如何?”
徐大夫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先说好消息。”洛寻风道。
“好消息是,他眼部的筋脉还有明显痛觉,说明还没有坏死。”徐大夫道,他想了想问肃羽,“小伙子,你之前是不是吃过什么补身体的灵药?”
“嗯。”肃羽含糊的答道,他和洛寻风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出云寨和赤瞳。
“那就难怪了,那灵药提升了你筋脉的耐受性,若非如此,你的眼睛恐怕已经没救了。”
“那现在呢?”洛寻风忙问。
“现在啊,我可以把我的止疼药方给你们,你们去寻一个擅长针灸的名医,汤药配合针灸,多多刺激他眼部的筋脉,说不定还有复明的可能。”
“我就说,一定会有希望的!”洛寻风激动起来,他在肃羽的脸上也看到了明显的喜色。
“哎,还有个坏消息,”徐大夫道。
“什么……坏消息?”
“这针灸恐怕要治疗好久,到时候只会比现在更痛。”
“……”洛寻风握紧了肃羽的手,问徐大夫,“一定会这样吗?”
“你要是不信,等找到更好的大夫再问问呗。”徐大夫道。
肃羽反手握住洛寻风的手,对徐大夫道,“明白了,我忍得住。”
“忍得住你哥哥这般神经兮兮的紧张你?”
“……忍得住痛。”肃羽有些尴尬的道。
徐大夫笑了笑,开始收拾银针,边收边道,“你能忍痛,我是知道的。不过你这身体啊,可不能再折腾了,之前吃灵药补的,都被你后来的伤给亏完了。”
正说着,门口传来了一个粗犷含糊的声音——
“老头,我来拿药了。”
徐大夫脸色一沉,道,“呵,忍不住痛的人来了。”
就见一个拄着拐棍、穿着邋遢的汉子走了进来。
他一条裤管空荡荡的,胡子拉碴,身上散发着一股熏人的酒气。
“老头,给我药。”他撑拐走得摇摇晃晃,边说边从怀中掏拽着什么,一个不稳,便向前栽了过来。
洛寻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咦,你、你是什么人?”汉子醉醺醺的道。
洛寻风将他扶起推开,随手掸了下自己的衣服。
“大勇,人家是来我这看病的。”徐大夫从墙上药柜里取了一包药,走到被称作“大勇”的汉子面前。
大勇将怀中掏出的一把铜板往徐大夫手里一拍,徐大夫摊开手掌看了看,又拿出几枚,连带药包塞回大勇手中。
大勇咧嘴笑道,“老头,我就知道你心善,你等我、等我拿到朝廷的抚恤金,一定把你少收的钱全还给你!”
“行了行了,”徐大夫不耐烦的道,“没影子的事就别想了,你啊,把这酒戒了,也能省下不少钱。”
“那可不行,我活着的唯一乐趣,就是喝酒了。”大勇说着打了个酒嗝,他又扫了眼洛寻风和肃羽,冲几人挥了挥手,离开了徐大夫家。
徐大夫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洛寻风走到他身旁,抱起臂问,“这大勇以前当过兵?”
徐大夫道,“是啊,他之前在宁州营当兵,几年前打仗时被砍断了腿,就退伍回来了,一喝醉就说胡话,说朝廷欠他抚恤金,这朝廷是能乱说的吗,劝他不听,我看啊,他早晚要因为乱说倒霉。”
洛寻风抬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他回到肃羽身边,对他道,“肃羽,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出去下马上回来。”
肃羽没有多问,对他点了点头。
洛寻风出了徐大夫家,四下一看,便发现了尚未走远的大勇的身影,他赶忙追了上去。
“你想干嘛?”大勇眯眼看着洛寻风问。
“兄台,我听徐大夫说,你曾在宁州营当过兵?”洛寻风对他抱了抱拳。
“是又怎样?”大勇将拐棍杵在地上,斜着身子问。
洛寻风试探着问,“你是在朱程将军下面待过?”
“朱程?我呸!”大勇像是酒气上涌,忽然干呕了下,啐道,“就是这厮,欺上瞒下,我们多少人伤残回家,抚恤金一文都没有见到!”
“……”洛寻风颇感意外,“你是说,朱程克扣了你们的抚恤金?”
“哼!不是他是谁,靠踩人尸体一路爬上去,这村东的大海叔、邻村的陈威伯,都是二十年前在他手下当兵的,谁不知道他做的恶事!”
“二十年前……”洛寻风神色微变,“莫不是当年葛家村的事?”
“可不就是……”大勇说了半句,忽然猛地晃了晃脑道,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警惕和恐惧,“你是谁啊?问东问西的,我告诉你,那葛家村的事,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说,不然……”他对着脖子做了个掉脑袋的动作。
……
大勇带着一身酒气走了,一瘸一拐,走得费力而狼狈,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好似放弃挣扎的蝼蚁,一步步消失在村路尽头……
……
夜晚,洛寻风和肃羽回到了镇上。
正值夏末,晚风吹走了一日的炎热,客栈窗外虫鸣阵阵,反倒愈显夜的宁静清凉。
两人擦洗收拾完,洛寻风例行帮肃羽换药。
青年背上鞭伤叠着刀伤、枪伤,每每看到,洛寻风都心痛难耐。
他伸手轻抚过肃羽身上几处刚刚落痂的地方,那里长出的新肉泛着嫩红,肃羽忽然微微颤栗。
“我弄疼你了?”洛寻风赶忙收手。
“没,”肃羽摇头,“只是有点痒。”他说完,背上忽然感到一下温软的触碰,紧接着又是一下,肃羽反应过来,那是洛寻风的吻,轻柔缠绵。
肃羽微微扭动了下脊背,想要转过身去。
洛寻风从身后抱住了他。
“寻风?”肃羽伸手覆上他的胳膊。
洛寻风沉默了一会儿,把头靠上他的颈窝,叹了口气道,“今天真好,得到了你眼睛的好消息,还听到了你说的情话。”
“情话……?”肃羽不解。
“你说你要变成‘大雁’。”洛寻风的声音带上了笑意。
“……”肃羽转向洛寻风,尴尬的道,“寻风,你就莫再取笑我了。”
“我哪有。”洛寻风拉住他的手,贴上自己心口,认真道,“我这里都听到了,你说你喜欢我给你起的名字,你说你很担心我。”
肃羽把头侧向一边,屋内烛火摇曳,氤氲的光勾勒着他清瘦而俊秀的侧脸,在他不断眨动的睫毛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辉。
洛寻风看到了青年泛红的耳根。
他倏然心动,伸头在肃羽的耳垂上亲了一下。
青年猛的缩了下脖子,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青年赤/裸着上身,满身的伤痕也无损他劲瘦完美的身躯,清晰的锁骨、紧致的腰线、匀称流畅的肌理,无一不刺激着洛寻风的感官,他开始后悔自己点起的火来,压抑着自己,洛寻风伸手扶上肃羽的肩道,“转过去,我把药给你上完。”
肃羽没有松手,而是将脸靠近洛寻风,他目不能视,第一下亲到了洛寻风的鼻尖,然后一点点把亲吻移到他的唇上。
“你的伤……”洛寻风鼻息加重。
“已经不碍事了。”肃羽脸色变得绯红,他长长的睫毛每眨一下,都刮挠着洛寻风的心,让他情潮澎湃,再难自抑。
洛寻风用最后的理智,控制着力道扶着肃羽侧躺下来,挥掌熄灭了屋中的烛火。
星月的光辉洒进屋内,陪伴这一夜的缠绵悱恻……
……
肃羽自梦中醒来,黑暗仍与他相伴,他感到一阵恍惚,伸手摸向身侧,空无一人——
恐慌感陡然而起,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
“肃羽,你怎么了?”正在床边穿衣的洛寻风见状,立刻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手上传来的切实温暖,让肃羽心头一松,他抬起另一只手按了按额头,暗怪自己连洛寻风就在屋中都没有感觉到。
“怎么了,伤口疼吗?还是我昨晚做得太过了?”洛寻风担心的问。
“没有,只是刚才醒来……发现你不在。”肃羽发窘的道。
“所以你害怕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害怕一下回到我们还没重逢的时候。”洛寻风捏了捏他的手心。
被一下说中心事,肃羽正觉诧异,就被洛寻风伸手搂进了怀中,洛寻风道,“我也是,早上一醒来,就怕你不在我怀中,就怕只是做了一场梦……”
肃羽心中一漾,也伸手抱住了洛寻风。
“肃羽,我们今日就去寻访名医。”洛寻风在他脸上亲了亲,寻思道,“江湖上有几大名医,我们先去找谁呢?”
“我们先去宁州吧。”肃羽道。
“宁州是哪个名医?”洛寻风问。
“宁州营,先解决朱程。”
“……”洛寻风一下怔住,“肃羽,你怎么会、怎么会知道的……”
肃羽微微垂眸,“少爷只要有心事不开心,肃羽便能感觉到。昨日你追着那个在宁州营当过兵的人出去,我就基本猜到了,后来你过了好久才回来,肃羽猜测,你是去确认葛墨之前所言了。”
“肃羽,你听我解释……”洛寻风见他对自己的称呼也变了,顿时急道,“我真的不是专门为了确认葛家村的事才带你去梅家村的,给你治病是最重要的。昨日机缘巧合,我忽然想到一个解决朱程的办法,给我几天时间,我处理了这事,以后便再也不问世事,可好?”
肃羽对他摇了摇头。
洛寻风拧起眉头。
就见肃羽微微勾起了嘴角,对他道,“肃羽知道,这天下事,很多说不得做不得,即使这样,即使那是葛墨的村子,少爷还是有自己心中的‘道’,少爷其实完全不用和我解释,因为肃羽的‘道’,就是永远和少爷站在一起。”
“肃羽……”洛寻风握拳抵住唇。
“所以寻风你想不问世事也好,仗剑江湖也好,想做什么都好,肃羽都会陪着你。”青年改回了称呼,摸索着握住了洛寻风的手。
洛寻风喉头一哽,一把抱紧了肃羽,“你真是……你真是……”洛寻风说不下去,他感到肃羽也用同样的力气拥紧了自己,更是心绪澎湃,他仿佛拥住了永久的羁绊,却也拥住了无限的自由,羁绊与自由,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彼此的心跳与体温,相互包容,相互熨帖。
好一会儿,洛寻风才用微微调侃的语气在肃羽耳边道,“你平时一定是偷偷隐藏了说情话的技能。”
“我没有……”青年把脸埋向他的肩头。
洛寻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肃羽抬起头,“寻风,宁州营我已熟悉,没有视力也不影响刺杀,我和你一起去吧。”
“……”洛寻风目光微沉,道,“朱程当年为了上位,滥杀数条无辜,引出祸端种种,这因带来的果,也该报到他头上了。不过我们不是去刺杀他,我另有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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