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风雁行>第64章 去留

  晨光熹微,营帐外已隐隐传来士兵操练的声响。

  洛寻风自睡梦中醒来,看向怀中的青年,青年闭着眼睛,一双俊眉紧蹙,额上又是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赶忙伸手摸上肃羽额头,感到一片滚烫。

  青年被他动作惊醒,缓缓睁开眼睛,用力眨了几下,问洛寻风道,“您要起床了吗?”

  他知道洛寻风今日要去此次随皇上南巡的礼部侍郎汪大人处帮忙,当下准备起身服侍洛寻风更衣。

  “别起来,你发烧了。”洛寻风拉住他,“我自己收拾就行。”

  “不碍事的,以前长伤口的时候也总是会发几日烧的。”肃羽坐了起来。

  洛寻风跟着坐起,蹙起眉头,“你不碍事,我却碍事,你想让我心疼死吗?”

  “……”青年耳根微红,抿嘴道,“您的伤也都没好……今日会不会很累?”

  洛寻风在他额上亲了亲,“我恢复得怎样,你不是每天都要检查的吗?今天汪大人应该是跟我说些这几日要做的差事,不会很累的。”

  他翻身下了床,把肃羽扶躺下来,“再多睡会儿,我待会再让军医来帮你看看。要是再不好,我们就去镇子上找大夫,我看这军营里的军医也是没什么本事。”

  肃羽知道洛寻风是怄气之说,便也不再争论。他躺在床上,看着洛寻风穿衣束发,浑身只觉一阵冷一阵热,实在难受,看着看着,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肃羽看到洛寻风已穿戴整齐,正坐在床头看着他,似乎看了很久。

  “寻风,您还没走?”肃羽有些奇怪。

  洛寻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我走了”,他站起身,又坐下来,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肃羽问,“怎么了?”

  洛寻风道,“肃羽,我今日需得搬去皇上营帐旁边住了,以便皇上差遣召唤。”

  肃羽有些惊讶,想了一想,应是昨日自己昏迷时,洛寻风得到的安排。他支起身子,“我来收拾行李。”

  洛寻风按住他,下颌微微咬动了下,“你不用跟去,他们只让我住过去。”

  “为什么?”肃羽忍不住问。

  洛寻风道,“皇上营帐附近只允许皇家侍卫和随行官员入住,你暂时在这里住几天,等我回来。”

  他这么说着,明显看到青年眼中闪过不舍,可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洛寻风心中忽然有些酸涩,对肃羽道,“我每日会回来和你一起吃饭,还会监督你吃药、换药,你可得照顾好自己。”

  青年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搭上洛寻风的手道,“您也是”,他犹豫了下,又道,“其实我可以隐身……”

  “不行。”洛寻风打断他,“昨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皇上身边不知埋伏了怎样的高手,如果你被发现的话,可不是儿戏。”

  肃羽忙道,“对不起,肃羽失言了。”

  洛寻风摇摇头,眸色有些深沉。

  肃羽踟蹰了下,道,“寻风,您莫要烦恼现在的官职,肃羽相信,凭您的能力,一定会很快得到皇上的赏识的。”

  洛寻风微讶,青年竟是在给他鼓励打气。

  他问,“你想要我做大官吗?”

  肃羽点头,“少爷若能在仕途施展抱负,庄主在天之灵定会欣慰。”

  洛寻风眸光微动,“你还一心记着铸戎山庄。”

  肃羽道,“山庄教养之恩,肃羽绝不敢忘。听方大人的意思,山庄很快就能翻案了吧?”

  洛寻风道,“嗯,可能吧。”

  看着肃羽面上暗暗露出的期待和欣喜,洛寻风笑了笑,和他道别离开了营帐。

  ……

  出了帐子,洛寻风向汪大人的住处走去。

  今日天色阴沉,鸦鸟在头顶低飞盘旋。

  经过营地门口时,他看到高高悬挂着的一排尸体。

  他的视线从那排尸体上扫过,最中间的一具尸体浑身焦黑,正是沙冲天,还有一些则或陌生或有些脸熟。他心知这东海之上,还有一些小撮的流寇,这是一种示威警诫,但看着那排尸体如同被屠宰后的牲畜,死后毫无尊严的随风晃荡,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不忍。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了其中一具尸体的脸上。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望安兄,望安兄”的呼唤,方则浩从营地一边向他走了过来。

  “则浩兄。”洛寻风看向他。

  “你要去汪大人那里了吗?我正好要去皇上那里汇报事情,一起过去吧。”方则浩道,然而他发现洛寻风看着自己的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方则浩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杀了徐冠?”洛寻风问他。

  “……”方则浩一怔,看了眼营地门口的尸体架,有些尴尬的笑了下,“你看到了。”

  “我不明白,你明明许诺了放他一条生路,为何还要杀他?”洛寻风眉头紧皱。

  “我也不想的,”方则浩抱起手臂道,“只是蛟珠岛的海盗作恶多端,想要得到赦免,本就是天大的难事,而且徐冠之前服用忘机丸过量,已经不可能恢复了,你也看到他抽筋的模样了,既已成为废人,死对他既是赎罪也是解脱。”

  “所以你根本没向皇上求情?也早就知道他的状况,是不可能医好的?”洛寻风对眼前好友背弃承诺的行为感到一阵愤怒。

  “别这么看着我。”方则浩也皱起了眉头,“这徐冠之前敢因为私仇杀官,可见无法无天、心性凶残,如果真放了他,不是放虎归山么?”

  “你知他杀官的原因,你到底是怕他心性凶残,还是怕他知道你骗他后,再来一次无法无天?”

  “望安兄,同情心泛滥也该有个限度!”方则浩挥袖道,“小人喻于利,我当时骗他只是为了套出情报的权宜之计,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官场,我不信你没见过别人这么做!”

  “是么,所以卸磨杀驴就是对的?所以我该感谢你对我这个‘小人’喻的利兑现了吗?”洛寻风讥讽道。

  “洛寻风!”方则浩彻底恼了,他胸口一起一伏的瞪着洛寻风,洛寻风也与他对视着。

  最终,方则浩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谁都不想让世上多一个对自己怀有恨意的人,你更应该明白这点,也更该谨言慎行。如果你想在皇上身边待得久、走得顺,一定要牢记我的话。”

  洛寻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复杂的情绪从他眸中闪过,他冲着方则浩作了个揖,看着他一字一顿的道,“寻风多谢方兄提醒。”言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方则浩的手停在空中,来不及触碰到洛寻风远去的衣袖,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自言自语道,“你怎么会是小人呢?你是我……”话未说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

  午后,两个小太监来到了肃羽的营帐中。

  “接旨领赏吧。”一个小太监拿捏着腔调对面前的肃羽道,原来他们是来给肃羽送那三百两赏银的。

  肃羽跪下谢恩,双手高举,另一个小太监把装满银锭的托盘放到了他的手上。

  肃羽起身把银锭放到桌上,他本不善言语,领完赏后,除了对两个小太监道了声谢,便不知再说些什么。

  就见那两个小太监站在门口,看着他却也不走,像在等着什么。

  片刻之后,宣旨的那个小太监忽然脸色一沉,对他道,“哎呦,你这奴才怎得这么不懂规矩,杂家代表圣上宣旨,还没叫你起身,你便自顾自起来了?不怕杂家去圣上面前告你个大不敬吗?”

  肃羽一怔,从那太监脸上看到一个刁钻的笑容,他不想生事,便又再度跪下,口中道,“下奴知错,请公公恕罪。”

  “嗯,跪着吧。”那小太监道,“对了,把那赏银也举着,你可端好了,一锭也不能掉。”

  满盘的赏银又被放到了肃羽的手上,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小太监刁难他的原因。肃羽举着托盘,低头道,“辛苦二位公公前来传旨,下奴感激不尽,托盘上的银锭,还请公公们拿去几锭吃酒,也算下奴聊表谢意。”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然后便没了声音。

  肃羽高举着托盘,一直跪着。他高烧未退,肩背受伤,这三百两的重量,岂是一般的负担?没过一会儿,他便暗暗咬紧了下唇,双臂微微颤抖起来。可他不愿示弱求饶,就这么苦苦坚持,舌尖很快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终于,手上微微一轻,那两个小太监各自拿了两个银锭,揣入怀中,传旨的那人道,“好了,起来吧。”

  肃羽松了口气,强行运气,忍着膝盖的酸麻,站了起来。

  一个小太监看到他唇上的血迹,不由挪开了目光,却瞥见营帐中间的桌子上整齐的摆着四个菜碟和一个饭盆,而且都有碗倒扣在上面。

  “呦,这是等谁呢?还没吃饭呢?”小太监随口问道。

  肃羽道,“等我家少爷回来吃饭。”

  “你说洛大人啊?”小太监道,“他不会回来了。中午的时候,他们几个大人陪皇上一起用的膳。”

  话一说完,他看到青年的眼神猛然一黯,本就苍白的脸色有一瞬间的灰败,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打碎了什么美好而脆弱的东西。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轰隆的闷雷声,另一个小太监挑起帐门对外看了看,“呀,快下雨了”,两人于是匆匆离开了帐子。

  ……

  这日下午,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洛寻风坐在汪大人的帐中奋笔疾书。

  他刚一放下笔,坐在一旁的汪大人便走了过来,拿起他刚写的奏折,端详了起来。

  “不对、不对!”汪大人叫了起来。他是个个子矮小的老头,有着一双眯眯眼,看起来就像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汪大人,寻风哪里写得不对?”洛寻风问道。

  “朱程将军毒伤未愈,皇上命我带着你整理捷报,你看你写的,”汪大人将奏折举到洛寻风面前,指着上面的数字道,“歼敌八十七人,俘获三十六人,缴获大船一艘,小船十一艘,我军伤亡二百四十二人。”

  “这,我都是根据军中上报的数字写的呀。”洛寻风道。

  “不能这么写。”汪大人挤着他的眯眯眼,跺脚道,“算了,我来念,你来写——

  此次海上剿匪大获全胜,歼敌三百八十七人,击沉水匪大船五艘,我军共伤亡四十二人,战船无一损伤……唉,你怎么停笔了?”他看着扔下毛笔的洛寻风道。

  “汪大人,这不是谎报军情吗?”洛寻风道。

  “荒唐!”汪大人道,“这是‘文饰’,‘文饰’懂不懂?我军即已大捷,当然是杀敌越多、损耗越少的好,你觉得圣上是更想看到你写的数字还是我说的数字?”

  “这难道不是欺君……唔……”洛寻风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汪大人伸手捂住了嘴。

  “这话可不能乱说!”汪大人压低声音道。

  “这么写,朱将军知道吗?”洛寻风啐了口吃到嘴里的手汗,皱眉问汪大人。

  “谁都懂的。”汪大人搓了搓手,瞪了洛寻风一眼,“不懂的是你!”

  他伸手指了指洛寻风道,“哎,我听说你出身也算和官宦人家擦边,怎么如此不开窍呢?你这个样子,以后要学的还多着呢。”

  洛寻风偷偷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就见汪大人抱起臂来,“怎么感到一股寒气。”

  洛寻风耳朵微动,眼睛朝帐子边缘瞥了一眼。

  汪大人搓了搓手臂道,“寻风啊,看你这样,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你稍后随皇上回京,可别傻愣愣的带着你那个功夫了得的影卫了。”

  洛寻风脸色猛地一变,道,“汪大人,此事可以不谈吗?”

  汪大人一听,以为洛寻风听不懂他的意思,更是起了点拨之心,“你的情况我都听说了,也很惋惜,庆幸的是,你走了一条为国效力、替家族翻案的正道,而不是……”汪大人干咳了下,看了眼洛寻风,接着道,“皇上仁慈,但是你要完全取得皇上的信任,该怎么做?谨言慎行!你那个影卫这次的表现早在军中传开了,听人说,他就像一柄利剑,一心听命于你。你觉得皇上会希望你时刻带着一柄利剑跟在他身旁吗?”

  “皇上并没有说不让我带肃羽进京。”洛寻风眉头深锁,眼睛又往帐子边缘瞟了一眼,显得心不在焉。

  “糊涂!皇上会特地跟你说一个奴才怎么安排吗?他只会看你怎么做!你若是这点都想不明白,只怕是白活了这么多年哦!”汪大人苦口婆心的道,说着,他又抱起了臂,“这股寒气怎么越来越重了,不行,我去披件衣服,你先自己想想。”说完,汪大人便跑去了营帐的卧房里。

  洛寻风坐在书桌前,慢慢握紧了拳头,一拳砸上桌子,砚台里的墨汁飞溅起来,把他刚刚写的奏折溅得斑斑驳驳。

  “肃羽。”他闭起眼睛,低声唤了一句。

  再睁眼,黑衣青年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青年身上沾染着水汽,脸色苍白到有些透明,他手里拿着一把伞,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洛寻风,眸色幽深,看不出任何表情,好似一棵挺立崖边的孤竹。

  洛寻风站起身来,绕过书桌走到肃羽面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刚才那么大的杀气,把汪大人都吓跑了。”

  “少爷,对不起。”肃羽低下头去,拿伞的手渐渐握紧。

  洛寻风注意到他喊的是“少爷”,眉头不由紧蹙起来,他强作镇定的去接肃羽手中的伞,“你是来给我送伞的吗?没有被人发现吧?”

  青年抬起头,脸色忽又白了三分。

  洛寻风不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肃羽,你不要听那个汪大人胡说,我不会和你分开的。”他伸手抱住肃羽,发现青年在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汪大人的脚步声渐近,肃羽猛地推开洛寻风,深深看了他一眼,洛寻风心头一揪,就见肃羽身形一闪,消失在了营帐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是糖,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