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为君>第134章

  “而他越离不开他,宫里的女人也就越憎恨他,方才所说那最得宠的丽妃,便是其中最嚣张的一个。说到这个丽妃,她做别人的母亲,姐妹,女儿,都是顶顶好的,可对付自己的情敌,却是不择手段到歹毒的地步……她自幼被娇养惯了,又是大将军的小女儿,除了陛下,没人敢拿她怎么办,因此她就愈加放肆,只没想到做了那么多,最终竟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

  这只言片语,并不能道明杨煌昔日处境,可琅邪仍然一阵心酸,他虽也是自幼没了双亲,可至少还有姑姑,师父……樊家也的确待他不薄,可杨煌身边只有一个血脉相连,对他时好时坏的君王,和一堆更恨他的妃子后宫,不知他是如何度过?

  “丽妃,是你什么人?”

  白青青不再隐瞒,“是我的姑母。”

  “你……你竟是百里将军的孙女儿?”

  琅邪大为惊讶。诚然,白青青无论相貌举止都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可他却不曾想到她竟是百里无忌的孙女——他可以不识得陶卯,却必须听过此人名讳。

  此人一生可称传奇。他是真正出身的名门贵公子,可往前直追溯到春秋时候。尽管名门望族中从不乏性情中人,好酒,好肉,好结交能人异士,可此人性情狂放不羁,乃是最最任性的一个。弱冠那年,他弃了万贯家财,父母妻儿,马鞭一挥,便朝着东方一去不返,并扬言到了不惑之年,便要了结余生。此后二十年间他行踪成谜,倘若不曾遇到太.祖,真不知他是要就此消失人间,还是仍旧在某地不声不响地活着。

  据史书记载,其时神州大地,正值王侯混战瓜分之际,太.祖潜龙在渊,空有一统之心,却无征战之兵,灰心丧气、策马狂奔出千里,马儿累倒口吐白沫,人竟已入无人之地。二人初初相遇,身边并无旁人,唯靠太.祖事后回忆,那人身形高大,着一身黑袍,身后长发、身前胡须皆拖曳在地,如同山间的野人,□□年轻气盛,两人当即打了一架……此乃闲话,当时官员思及史书不可如此,硬要史官将之删改为:太.祖行至山涧,遇山间奇人,乃百里将军,二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此后七年征战,朝夕相对,及至大统,倒也并未太过扭曲史实。

  话说那百里无忌是个世间奇人,不出世则已,一出便惊天动地,此人文可题诗作画著文章兴改.革,武可上阵杀敌书兵法救山河,凡世间所有,他样样见过,样样得心应手,不说功高盖主,实在已到了天人之差。

  传闻太.祖曾自惭形秽,三起让位之心,却遭他当众顶撞,要太.祖革了自己的官,好让自己重又回去山涧。太.祖只得再不提及,只对百里家格外恩宠,那时节的风光,说是富贵滔天,坐享荣华,实在也不为过……而后过了两年,百里无忌安生做着将军,眼看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忽然有那记得他誓言的人打趣:何时了结余生?百里无忌答:太.祖在,无忌在。旁人只当他贪生贪权,不想三年不到,太.祖缠绵病榻,弥留之际旧事重提,他仍不肯受之,又要托孤于他,他亦不肯受之,只等太.祖闭眼,当夜便随他一道去了。

  从来树倒猢狲散,便是百里无忌这般人物亦不得免俗。杨骅少年时起便显出雷霆手段,此时初初即位,少不了要杀鸡儆猴,而百里家根基太过庞大,正好作了这只“鸡”——百里无忌从一代功臣成了反贼,百里家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一夜之间,已成了一盘散沙。

  可正当天下人颇有微词,杨骅无所顾忌要抄了百里家时,却让他在人群中忽地瞧见了百里无忌的小女儿百里尔丽那一双眼睛,这才保得百里家免遭家败人亡之惨状。

  可笑百里家因女人而存活,又几乎因女人而亡。此后的百里家不是百里无忌时的百里家,做了国舅的百里将军在杨骅跟前更不复当日父亲的半分肆意,只一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而百里家的命运亦只往后延续了十来年,便随着亡国覆灭了。

  ……

  而白青青竟是百里无忌的孙女儿!她是如何逃过那一劫的?纵使换了身份,这张脸难道不怕被人认出,竟还敢在京中如此招摇?

  “你易过容?”

  白青青摇摇头,眼中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怀念,“我小时候脸上生过一场疹子,被人取笑,躲在后院哭,第二天,我的枕边出现了一张手帕改成的面巾,从此我便再也没摘下来……想来冥冥之中,是祖父积的德换了我一条命。”

  “我还是不明白,杨骅几乎毁了百里家,又亲手杀了你的姨母,你母亲自尽,父兄入牢而死,你不恨他?却为何还想为他复国?”

  “复国?”白青青觉得好笑,“小女子从不曾想过。”

  “难道魅香之事、宫中大火不是出自你手?”

  白青青不承认,但也没否认,只是望着琅邪,“小时候祖父带我去太子府,我还抱过殿下。”那瞬间,她的记忆感染了琅邪。尽管他从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殿下心地善良,那日肯给我出城路线,要我带他们走,我心中是很感激的。可我等了这么多年,不仅仅只想带他们走,我还要进宫救我的两个堂弟。

  “当日杨骅亲手送出世子,万事为他安排妥当,可谓一片苦心。讽刺的是,他遗忘了姨母生的两个儿子……头两年,我只以为他们死了,不想樊宏举竟留下了他们性命。可您道怎么?就像世子那般,他也为他们造了一个秘密的囚牢,只世子心甘情愿在那牢房中度过余生以求无愧,我那两个堂弟,却是被囚禁于深宫。樊宏举为何不像对待其他皇子一般干脆杀了他们,难道因为他们才五岁,他竟起了恻隐之心?那未免太天真了。就像地洞和西郊众人一样,实在是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太过特殊:不可一世的杨骅和百里无忌的后人,生下的竟是两个货真价实的傻子!这难道不是杨骅留在世间最丑陋的证明?”

  “我等了四年,才等上殿下这个机会。可当我去宫里找他们时,他们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那些太监个个贪生怕死,什么都不知道便胡乱指路,让我跑了好些冤路。宫里的路,真长啊……我记不得我走了多久,最后,才有一个老太监说……”她眼中有些隐忍的泪光,“我这两个傻弟弟,早已在中秋夜便被处死了;殿下与世子见所未见尚且怜惜,我那可怜弟弟却是我一手抱大的,两个不懂事的奶娃娃,亲眼看见父皇母后、姆妈丫鬟一个个被杀死,还要拍着手掌大笑……”

  琅邪久久说不出话来。

  烛光摇曳,他又道,“纵使如此,宫里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亦是无辜的,文贞对你全心信任,不惜为你偷宫中守卫图,太子更是从未害过人……”

  这却不知怎么触了白青青逆鳞,她的目光猛地一变,声音也冷了下去,“您还不明白?太子杀了人,”她脸上带着丝笑意,却是一边笑,一边将刀戳到了琅邪心上,“他为了救你,选择让文贞去死……这亦是杀人。”

  “……是你给文贞出的主意。”

  “……是了,他骗我,又非要进太子府看那《游春图》,也是因为你……他又怎知太子一定会……他对你全心信任,你为何要如此骗他?”

  “骗?”白青青摇头,“殿下又错了,我的所作所为从未欺瞒文贞,您在这一环之中,要我为您去死,我也是愿意的。只我是个女人,身形与殿下相差太大,即便去了,恐怕很快便被认出,功亏一篑,得不偿失。文贞知道我想做什么,是他哭着求我,白姐姐,白姐姐,你让我去……我愿为殿下去死,我是心甘情愿的……他是个好孩子,唯恐您那时还有意识事后自责,竟连名字也不敢透露,要冒着我的名,去受这一死……”

  此事早在那日重逢时,她便已告知琅邪,可当时她仅含糊道出了一个最可怕的结果,此时却是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来给他看,那一瞬间,琅邪心中的愤怒和悲伤无以复加,可紧接着,又被她眼中那隐忍的恨意所带来的惊讶取代了。

  他猛地意识到,白青青恨他——在她心中,自己不配文贞这条性命。

  这反倒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他平静下来,“你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救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为了救殿下,却一可让樊家太子下马,二可让百姓识得天家真面目,三可痛击皇帝,一石三鸟。”她颇有些讽刺地瞥了琅邪一眼,“还可保住一支杨家血脉。”

  “天下难得太平,你为一己私欲害无辜之人,害天家动荡,害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不觉得太自私了么?午夜梦回,你就不怕良心不安?”

  “殿下一路走来,瞧这天下果真太平吗?

  “上天怜悯,赐了百姓几年风平浪静,可到去年,好运已被尽数收回了,天灾不断倒不算什么,‘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我等凡人不可逆天。

  “可太平之下,可怕得多的人祸暴露无遗:赋税仍让普通百姓吃不饱饭,官兵包庇勾结搜刮民脂民膏囤为几用,劳民伤财的战争不断爆发,百姓被生生饿死,杀死,冤死……可朝廷在做什么?在内讧!皇帝日日做着他的长生梦盛世梦,残害忠良,任用奸佞,而后上行下效,诸如齐县县衙粮仓这样的腌臜事,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起!盛世之下,这才是水深火热。

  “是,杨骅是暴君。可樊宏举便好了么?他是个伪君子,他让他的百姓卑微可怜,欲哭无泪,他能得一时民心,不过借杨骅之恶掀起的东风,又恰巧碰上几个贤臣能将,可此人一无治国之才,二来气量太小,您以为他真是喜欢他的大儿子才栽培他?您以为他的二儿子为什么讨不了他欢心?他为何不干脆一开始便杀了西郊众人?我恨他,不止恨他害死我的父母兄弟,害我一族亡尽,我恨他容不得旁人质疑,又桩桩都要掩盖,我恨他视百姓为刍狗,我恨他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