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少年倾国>第65章 

  ……

  ……

  时隔四年再度回到北方这片熟悉的土地,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京城的繁华,可当飘渺熟悉的市井之声入耳,远处碧瓦朱甍的皇宫映入眼底时,心下却仍是有几分归乡的亲切之感。

  我纵马一路穿过闹市,余光中似乎掠过不少熟悉的影子,而我并未易容,却也始终没有被认出来。想来同为布衣的百姓并不会对身边的什么过客多留意一点,马背上风尘仆仆的游侠看起来也与昔日的裴小侯相去甚远,更无人料想到我还会有回京的一日。

  从昔日的极乐侯府路过,我看到府门上的封条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墙内也是杂草丛生,不由得生出些许恍若隔世之感。

  我手中并无谕令,没有身份文牒,本还苦于用什么法子禀报进宫,老远却见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正手执拂尘候在皇城外,老远见我纵马驰来,便恭敬地行了一礼,似是对我的求见早有准备。

  ……

  我跪在冰凉的玉阶下,看着肩上的蠢鸟倏而飞起,落在了龙椅上坐着的那人手上。

  将近四年未见,我的个头与样貌已是变化许多,他却依然丰神俊朗,仍是当年那个运筹帷幄、器宇不凡的帝王。

  看着堂皇的殿内熟悉的玉阶与龙椅,我便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被他抱着走在这宫墙之内,揪着他明晃晃的龙袍玩闹的场景;可惜今日不同彼时,我亦无法再像年少时那么荒唐。

  毕竟皇上还是那个皇上,我却再也不是极乐侯了。

  皇上打量了一会儿他那在渝州城蹭吃蹭喝大半年、如今已是又圆又肥的爱鸟,额头竟隐隐浮出一缕黑线,然后将它搁到一边的鸟架上,目光便终于向阶下的我投了过来。

  我还未来得及感到紧张,便听得皇上感慨似的轻声道:“黑了,瘦了,不过倒是比四年前精神许多。”

  “……”

  闻言,我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抽搐了一下,心中略感微妙的同时,却也平静了不少。

  事到如今我仍不清楚自己在皇上眼中究竟是哪般存在,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仍将我看做他的皇嗣,还是单纯不想江山后继无人;可倘使我能猜透他帝王家的心思,也无须这般庸人自扰了。

  我没敢抬头,皇上将我的情绪看在眼里,悠悠地叹气道:“鸣鸣啊……”

  他顿了一下,在龙椅上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侧卧着,然后揉揉自己的额心,颇有几分疲惫地继续道:“若不是因为那萧家小子,你还当真一辈子躲着不见朕了不成?”

  我不言,只是在阶下跪着,半晌俯首下去,平声道:“四年前朝中诸多变故,罪臣知晓自己难辞其咎;现今只想恳求皇上收回成命,饶萧浓情不死。”

  ……

  空旷的殿宇内一片寂静。

  良久,皇上那略显疲惫的声音才从阶上再度响起:

  “你知道吗,鸣鸣,这几年来朕一直在想,若是当初你年少意气来求朕赐死那萧浓情的时候,朕便应允了你,现下是否便成了不一样的光景。”

  我仍是俯着首,没有回话。

  事到如今我根本无须对我与萧浓情之间的种种解释些什么,该知道的,皇上从来不比我知道得少,也早就料到我定然会回京来见他。

  而他要的,也仅只是我的一句话而已。

  耳边响起龙袍的簌簌声,皇上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一边逗着架上正不迭啄着沙糕的蠢鸟,一边懒洋洋道:“只要鸣鸣愿意做朕的太子,朕非但可以饶萧浓情不死,还可同样放过裴子淮,并且为那远在胡疆放羊数星星的崇家平反。不知鸣鸣意下如何?”

  ……果然。

  听皇上这么说,我暂且松了口气。

  从他这悠闲的神色来看,至少萧浓情现下性命应是无虞;毕竟既然他料定我会回京求情,就不可能放任萧浓情在半年期满的时候横死,这也是我先前并未多么心急如焚的缘由。

  也只待我一声应允,便可让这一场荒唐的闹剧圆满落幕。

  于是我咬咬牙,心里琢磨了一番措辞后,便抬起头来正视着皇上道:

  “晟鸣固然不才,此前吃喝玩乐二十载,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入主东宫,唯恐自身并无治理天下之能;然皇上这般寄予厚望,日后有太傅太保近身辅佐,便也绝不会辜负我朝历代贤君之名。”

  ……

  我本以为皇上从我口中听到这番挚言,理应会龙心大悦才是。

  哪知他却微微蹙了眉,也不知在沉吟些什么,投向我的目光居然有几分复杂的情绪。我不解其意,亦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便只是默默任他打量着,直到他从龙椅上起身,背着手慢慢地走下玉阶,这才道:

  “鸣鸣当真想做皇帝么?”

  “……”

  我嘴角一歪,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

  我想不想做皇帝,皇上明明是最为清楚的那一个;既然已经机关算尽将我诱回京城,事到如今又何必佯装。

  我低头不语,实在是不想作答,又懒得扯谎。

  皇上看着强忍着不忿之色的我,似乎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有多可笑,背着手悠闲地在这殿内转了一圈后,忽然回过头道:“若是鸣鸣实在为难,朕倒有个提议。”

  便道:“这样吧,你唤朕一声父皇如何?”

  “……”我一愣,便见皇上又踱回了龙椅前坐下,伸出手来漫不经心地逗着架上吃得满嘴流油的蠢鸟,漫不经心似的继续道:

  “只要鸣鸣跟朕保证,日后对朕以父皇相称,便是在外云游也至少一年回京来看朕两次,朕便可放过萧浓情;江山社稷,亦无需你来操心。”

  ……

  ……

  听到这句匪夷所思的话之后,我愕然良久,抬起头来看着皇上,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皇上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便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继续出言逗弄我吗?

  怔愣间,龙椅上的那人已是将我的神色尽收眼底,了然地扬了扬眉,低下头来神色落寞地叹了口气,便平静道:

  “朕打从少年时登基为帝起,便知晓自己已不能再像寻常百姓那般一享人伦之乐了。多年来没有至交亲友倒罢,朕本以为自己能做个平凡慈爱的爹亲,哪怕这世上仅只一人不必用侍君之道来待朕,便也足够了。”

  说着顿了一下,自嘲般继续道:“朕将鸣鸣视若亲子,可鸣鸣多年来却同朝中那些个谋臣武将一样,始终在怀疑朕其实居心叵测;从宫外收养了阿枫回来,倒头来却是自诩英明的朕险些跌了跟头,十余年间竟也从未怀疑过他。”

  皇上说着便沉默下来,那只仍在架上小憩的蠢鸟歪着脑袋看他,用喙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看向我,我便不由得低下了头。

  少时的我确乎曾想着皇上对我的好应当是另有目的,不知道自己或许是下一代名正言顺的皇储倒罢,可皇上现在却说,不论我身世如何,他是真正将我当作亲子来看待的。

  ……

  许久却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抬起头来,迟疑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来:

  “皇上,徐静枫……裴子淮他的生母,是当年被皇上赐死的那一位贤嫔孟惜潭吗?”

  我知晓这么唐突地问皇上这等宫廷旧事,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的;可见皇上此时全然没有和我提及萧浓情的打算,又想到那至今还心有不甘的徐静枫,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不错。”皇上瞥我一眼,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说来孟惜潭还极有可能是鸣鸣的生母。若朕当真是害死你娘亲的元凶,你恨朕么?”

  我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又摇摇头。

  见我神色平静,确乎看不出半分愤懑的表情,皇上眼底隐约露出几许欣慰之色,然后才抄起袖来朝殿外熠熠生辉的金顶看去,平声道:“当年贤嫔孟惜潭毒害大皇子,以求陷害彼时正得朕宠的白美人,细查之下铁证如山;朕也曾同阿枫讲过此事,可惜他始终不愿信朕,仍是将这笔账记到了朕的头上。”

  说罢叹了口气,又道:“朕知晓他现在正窝在渝州一隅小村,平日里做些买卖,鲜少外出;也知晓当年是崇睿劫的狱。可朕却迟迟不曾遣人去寻他,也不曾过问崇睿与他私通之罪,鸣鸣可知道为什么?”

  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没有应声。

  皇上淡淡道:

  “饶是朕与他多年来情同父子,可朕险些便因他江山不保,还不至于有什么妇人之仁。朕不杀他,只是因为杀了他便会教那崇家小子伤心;而崇家小子伤了心,鸣鸣心里便也会不好过。朕这几年来不动萧浓情,也同样是这个理。”

  “……”

  这一连串的转弯教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待到听懂了,也只能不动声色地揩一揩额角的虚汗,心道原来徐静枫那厮欠本大侠这么大一个人情。

  我看皇上,皇上哼了一声,眼底有几分冷色:“若不是知道鸣鸣着实舍不得萧家小子,朕早就赐死了他千百回。”

  闻言,我蓦地抬头:

  “皇上……没有毒杀萧浓情?”

  皇上闻言似乎撇了撇嘴,不知是在恼我的不信任,还是单纯疲于去解释,末了疲惫地摸着自己的玉扳指:“朕若当真杀了他,还拿什么骗你回来?只是朕想鸣鸣了,这厮在朝中又整日半死不活得惹人腻烦,须得逼一把才行,便就只好出此下策了。”

  “……”我右眼皮跳了两下,仍是带着一丝困惑问道,“那皇上当初教他喝下的是……?”

  皇上慢吞吞道:“那可是好东西。朕骗他说那是当年他毒杀哈密大王子的鸩糜丹,一月中会有个三五日发作,须得按月进补,半年后若仍无药可解便会逆血而亡;但其实那是太医院的周院使替皇后炼美容丸时留下的残次品,与寻常补药同服便会血脉偾张,胸闷吐血。”

  见我脸色微变,皇上又忙道:“不过吐的其实都是些体内蓄积已久的污血,毕竟他早年在哈密时,也没少在他们王庭误食过奇奇怪怪的物事,除了吐的时候看起来可怕些,其实并未伤及肺腑;非要说的话,也算排毒养颜了。只是这般略吃些苦头,你看他这半年来的气色不就比往日好些。”

  我怔怔道:“是说……”

  “他没事。萧家那小子这会儿精神着呢,再活上一百年也不成问题。”皇上打了个哈欠,懒散道,“不过朕的确是想着,只要鸣鸣回来看朕,这美容丸就是朕赏他的;万一没回来,他还是死了算了。”

  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