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少年倾国>第44章 

  自此我再也没理会过萧浓情。

  世间无人知晓原本富丽堂皇的极乐侯府何故在一夜之间变得萧条起来,那晚京中的异动尚且还被皇上压着,似乎还没有将此事公诸于世的打算,更是保全了那已是在云南元气大伤的皇兄的面子。

  而皇上不再装病,朝中那些个原本还在惴惴不安的老臣也终是放下心来,无人在意我这个失宠的极乐侯是死是活。

  被软禁的待遇自是与那些个还在狱中等待审判的囚徒不同,除了腕上沉重的锁链限制了我的活动范围,只能百无聊赖地在尚且还算宽阔的寝卧中走一走,其余与我当初被禁足时的悠闲日子也不差许多。若想看些话儿书解闷,便有人成摞地为我买来京中正红火的小说;若嘴馋了想喝酒,也有人马不停蹄地去各处酒楼为我搜寻上好的佳酿。

  萧浓情见我不理他,起初以为我只是在闹脾气,久而久之却也心慌起来,认定我是因他陷害了崇少才会待他如此冷落,几番挣扎才终是上奏,将崇少从不见天日的牢里捞了出来,还许他到侯府来探望我。

  醉得晕晕乎乎之际我似乎听到崇少在门外低声唤我,心下便安定了许多,却没有走出门外也同样跟他报个平安。

  我看到萧浓情那鬼魅般的背影,着实再也给不出半分信任予他;他能轻易地将崇少下狱,轻易地将他捞出来见我,我若再在此时表现出对崇少关切异常的模样,指不定日后还会给贤弟惹来杀身之祸。

  而崇少走后,我看萧浓情时的面色虽比之前和缓些,却依然不与他讲话,仍是每日泡在美酒与昏昏沉沉的黑甜乡里;这期间他似乎也爬了几次我的床,我醉得不省人事,半推半就着也未曾拒绝过。

  反正醉酒时的我在那种时候绝对称不上温柔,他愿意忍受我的粗暴,那便由着他吧。

  在我醉生梦死的这些日似乎也发生了些大事。听看守我的那些个梁上人夜里的喁喁私语,似是有身手不凡的武林中人劫了刑部大牢,将罪名最为严重、开春便要问斩的某个年轻大臣劫了出来,听他们的描述,应当是徐静枫没错了。

  我发觉我被皇上当儿子养了这么多年,却也从未真正弄懂过他帝王家的心思;刑部戒备如此森严,若非有他刻意放水,又怎可能会轻易被人劫走镇南王一案最为关键的孽臣。

  或许是近些年来国泰民安,皇上嗜血心性渐收,在处理背叛之事上便多了几分仁慈,不想眼睁睁看着义子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想找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再将他秘密处决也说不定;而他至今还未下令要如何处置极乐侯这个幕后主使,我便也渐渐心烦起来,只巴不得他赶紧给我一个痛快才好。

  我翻了个身,看到萧浓情正枕在我身边沉沉地睡着,呼吸轻而平缓,深邃而白皙的五官近在咫尺,整个人却远得还似当年那幅画中的幻影。

  【省略1255字】

  ……

  事后,萧浓情心满意足地与我手脚/交缠,显然并没有察觉到我异样的神色,好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坐起身,亲了亲我的额角道:

  “先歇一歇,我去叫人烧洗澡水。”

  我顿了一下,没有避开他的亲吻,看着仿佛认定两人已经和解的萧浓情面上呈现出被润泽过后的美态,披着外袍到寝卧外去吩咐侍人烧些热水送来,自己则顺着长廊朝后厨走去,似乎是想去给我炖些夜宵。

  先前侯府的家丁丫鬟虽然没有像徐府和都督府的那些家眷一样被治罪,却也通通被萧浓情赶回了老家,门客也尽数遣散了去,来来往往的换成了一群不知打哪儿来的、对他忠心耿耿的侍人,有不少还同他一样带着胡血,彼此之间交流也是些听不懂的鸟语,将我完全孤立在了这里的牢笼,平日里除了萧浓情更是无人可以谈天解闷。

  也正因如此,我再度毛骨悚然地意识到,萧浓情是当真想要将我与外面的尘世人间彻底隔绝,一辈子就这么任他拴在自己身边。

  他根本不需要一个逍遥随心的极乐侯,不在乎我是否甘心为他舍弃自己的自由,只想着眼下稀里糊涂与他纠缠在一起的裴晟鸣此生能够乖乖陪伴着他,给已是孑然于世的他家一般温馨和睦的假象。

  而我其实同样不想他去做什么名垂青史的一代权臣,也希望他能放弃这些无谓的野心与追求,安心做永远以我为尊的情人;可惜我毕竟自小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没有他早熟的心智与才略,所以落败至此,倒也怪不得别人。

  两个如此自私的人最终沦落到这一步,还真是讽刺。

  将送洗澡水来的侍人打发走之后,我将寝卧的门细细反锁好,看着眼前蒸腾着袅袅热汽的宽阔浴桶,拖着冰凉的锁链把自己泡进去,又顺手舀起一瓢,浇熄了燃得正旺的火炉。

  ……

  第二日我便发起了高烧。

  萧浓情散值回来后,看到的便是我蜷缩在绒被里打喷嚏的虚弱模样,当即慌得乱了手脚,想要遣人去太医院请御医,却又似乎想起了我如今的罪臣身份,只得先去临近的医堂请了个大夫来给我把脉,不迭地煎药去了。

  我昏昏沉沉地躺着,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发烫发软,不动声色地又将被褥踢开,翻了个身离火炉远了些。

  萧浓情端着药回来,我便假意喝了,借口自己要睡觉,又将他赶到别屋;眼见门窗已被锁好,暗中盯梢的那些个暗卫也远在庭院外,定了定神到火炉边,手中犹豫着探向自己的咽喉,把胃里苦涩的药汁尽数呕了出来,恰将炉中的炭火扑灭。

  如此反复多日,我仍是高烧不退食不下咽,身形便消瘦了下来,无论昼夜都是一副病恹恹的困倦模样,很快使得原本还抱有侥幸的萧浓情惶惶不可终日,也没有将此事禀报皇上,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悄悄去请了位老医官来。

  那老医官认真地诊过我的脉,又以银针扎了一滴我的血来在碗中验查,神色凝重地沉吟良久,不知到隔壁屋与萧浓情低语了些什么,送走他后,萧浓情的面色便变得无比惨白。

  他匆匆地拿着新药方去给我煎药,原本寂静的庭院也有了些暗处的骚动声,我虽然意识混沌,耳力却没有因此而衰退,不多时便听到那些角落里的暗卫隐隐的交谈声。

  “我说,这该不会是……”

  “或许吧,还真是皇家不幸……”

  “想想看先帝膝下的数十个皇子,躲过一劫的也就只有皇上和镇南王,若极乐侯当真是传闻中皇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嗣,眼下他还尚未成年,说不定也捱不过九死一生的毒性,要就此殁在这里了……”

  “闭上你们的臭嘴。”暗处的私语戛然而止,萧浓情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努力保持着镇定的声音似乎尤为冷然,“只是发个烧而已,不日便可痊愈;再教我听到你们暗下如此咒他,开春就随着被镇南王扔掉的那些走狗一齐见阎王去吧。”

  “……”

  门被试探着推开一条缝,些许模糊的光线透进满是药味的寝卧,萧浓情折了回来,捏着那张药方的手青筋暴起,在我朦胧的视野中微微颤抖着;然后便慢慢靠近,在我床头坐了下来。

  察觉到枕边的热源,我微微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翻过身去揽住他的腰,安静地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萧浓情的目光似乎落在我热烫的脸颊上,唇间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然后朝我侧过身来,让我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爱怜似的轻抚着我的脸颊,随即又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

  我仍是一日日衰弱下来,任凭萧浓情在外如何寻访名医,也没有丝毫康复回转的迹象,憔悴得几乎只剩一副单薄的骨架,夜半还不时靠在他怀里咳出几许触目惊心的鲜血,也再无法下床走动,每日只恍惚着强迫自己沉沉入睡,做一些幼时虚渺的幽梦。

  于是原本还坚信我不会出事的萧浓情也再无暇去训斥那些暗暗说着晦气话的侍人与暗卫,终于彻彻底底地心慌起来。

  “一个个的都是什么神医,招摇撞骗的神棍吗?!”

  我听到门外歇斯底里的怒叱,却根本无法睁开疲倦的眼睛。

  “都给我去找!无论坊间还是江湖有名可循的大夫,通通给我带到京城来!若是晟鸣有个什么万一,我要你们个个都给他陪葬!!”

  耳旁传来瓷盏碎裂的声响,好半晌才见萧浓情进来,面色已是恢复了平静。

  他上了床,把已然骨瘦如柴的我抱到怀里;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微颤的胸膛上,感觉冰凉而舒适,终是使我从混沌中挣扎了出来。“……萧浓情。”我听到自己喃喃地对他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萧浓情一怔,我便吃力地撑起身来,苦笑道:

  “他们说得确乎在理……我本就不一定是那个可以侥幸活到成年的皇子,捱到出生就已属实不易,能痛痛快快活过这些年,其实也算足够了……”

  我看到萧浓情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微张着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下一刻却将我搂得更紧了些。“……说什么傻话。”他低声在我耳边道,嗓音像是哽咽,却也相当坚定,“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沉默了许久,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轻声道:

  “我饿了……”

  萧浓情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想吃什么?我现下就吩咐后厨去准备。”

  我安静地靠在他细腻的肩颈间,话未出口,便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朦胧着道:“我想吃……聚鲜府的龙井虾仁,赵鲁记的乌鱼蛋汤,粤湘楼的芙蓉糯米鸡,还有……三福家的酒酿圆子……”

  萧浓情闻言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回柔软的枕榻间,披起外袍到门外吩咐去了。

  我所说的这几家酒楼坐落在京城的东南西北,便是轻功再高的习武之人去跑腿,也要足足一个时辰才能尽数买来,若是四个人分头行动,倒还可省些功夫;萧浓情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便招了那平日里看守我的四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出来,道:

  “晟鸣现下有些想吃的菜色,府里的下人都不会武功,带回来怕是早就凉了,你们几个手脚伶俐的暂且去跑跑腿,把这几样菜买回来。”

  我听到庭院中一阵寂静,不必说也是他们在面面相觑,话里也透着犹疑:“可如若这里无人看守,极乐侯他……”

  “他都病成这样了,还怎么逃?”萧浓情显然心烦意乱,见他们迟迟没有动静,下一刻便怒喝道,“还不快去!”

  眼看那些个暗卫喏喏地跑腿去了,萧浓情便又回来,仍是坐在床头默默地看着半梦半醒的我,眼底早就氤满了异样的血丝。

  这些日来我还未曾好好看过他,此时只觉得他似乎不比病重的我好到哪儿去,整个人憔悴不堪,连那一头原本顺滑的青丝都显得有些微微枯乱,实在没了平时风流艳逸的美人样子。

  “我还想……”见他抱着我躺下来,我便凑过去枕在他柔软的腰间,低声道,“还想喝一回你煲的汤。总是害怕明日醒来,便再也喝不上了。”

  萧浓情正在为我盖被的手一顿,许久才低下头来,用那双红通通的碧眸看了我一会儿,柔声道:“好。可能需要煲上小半个时辰,你先睡一觉,我这般去去就回。”

  ……

  寝卧的门再度在视野里紧闭的一刹那,我猛然坐起身,眼底的混沌与虚弱已是一扫而空。

  我抬了抬右臂,发觉自己在经过这些日的节食后,被铐锁着的手腕果不其然纤细了许多,已能容纳下一指的间距。弯身拉开床榻下的抽屉,我拿出一罐脂膏倒在自己的腕处,然后咬咬牙,铆足了劲儿将手掌从铐中拔/出来,半晌也终是脱离锁链的禁锢,随手扯了块布包裹住鲜血直流的手背。

  嘶,真他娘的疼。

  为了能让做事滴水不漏的萧浓情放松警惕,这些日来我只好使出苦肉计的下下策;虽然蠢是蠢了点,可我也着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于是先努力教自己高烧不退,悄悄运起内功作出脉象紊乱的假相,果然骗倒了那些个不通武艺的老大夫,只道我是因九死一生的毒性发作,或许已经活不过开春了。

  我从胸口的衣襟中把我爹当初寄来的那封信掏出来,对着室内不算明朗的光线又看了看,确定那信尾的狐狸脸上拼凑出来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逃。

  我爹早就把他的暗示和接下来的安排全都写进了这封信里,可惜去年的我太过相信皇上,竟从未好好地钻研过它,以至于被软禁后才堪堪窥出信中的玄机。

  哼,我爹怎么可能会不要我。

  ……

  意识到现下的侯府除却萧浓情在厨房煲汤外,看守我的皇宫近卫已是赴往京城各酒楼,此时只有一些不会武功的侍人在庭院中走动,我当机立断跳下床去,飞快地收拾起了自己的包袱。

  银两太过沉重不便随身携带,侯府的财物大多也应是已被抄了去,我摸索了好久才从壁柜边缘摸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来,想直接揣上走人,却又想到如此一来会被皇家银号追踪到,便只得扔到一边,揣了锭金元宝和两串钱,一件不算厚重的换洗衣物,打包好系在了身上。

  临走前我看到那被堆满杂物的多宝柜里有个黑咕隆咚的球状物事,一时好奇捡出来看了看,发觉竟是去年花想楼那晚被萧浓情端正写下了一个萧字的绣球。

  我蹙眉看着它,心下暗道本侯当时怎么没把它随手抛到巷口的垃圾堆里去。

  便扔回了多宝柜,打点好所有的行装后静悄悄地朝门外走。

  却又忽然几步退回来,解开包袱把那个还算轻巧的绣球塞进去,这才吁了口气,敛声息语避开所有侍人的耳目,身轻如燕地翻过侯府墙头,扮作一蒙面的少年侠客到车坊去租了匹良马,一路朝暮色下的城门疾驰而去。

  ……

  天下之大,也到了该去看看的时候。

  远处炊烟四起,暮色苍茫,我跟着一列商队出了城门,调转马头眺望着生平从未造访过的南方。

  便又想起许多年前,我和崇少还都年幼的时候,他曾问过为何我生在衣食无忧的王爵世家,却同他一样想要去做个浪迹山野、四海为家的大侠,即便风餐露宿落魄潦倒,不知晓哪日便会在喧嚣江湖中命丧黄泉,也愿去这般风风火火地闯荡一遭?

  彼时我只是点点头,道,人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