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244章 

  秦国建元十二年,着于史书, 需浓墨重彩一笔。

  八月, 秦军破凉, 饮马河边,校尉姚苌初露锋芒。自西凉大将常据自刎于阵前,秦军一鼓作气,连下数城,最后于姑臧城前, 逼降凉王张天锡,秦天王谪封归义侯。

  当年李势蜀中归降桓温,也是这么个名头。

  兵报至长安那一日,天有酷暑, 楼西嘉与白少缺早间泛舟灞水, 李舟阳于府后竹林练剑, 偶然发现,大片竹节生有穗状白丝。

  竹子开花, 亦为兵祸之兆。

  不久, 苻坚从幽、冀、并三州调兵三十万,直取代国。

  翻越太行山,跨过秦边境, 往北直达漠南,皆是碧草连天,河川汇流的丰茂之地,平原千里无隐蔽, 偶尔有两棵翠绿的树,扎根在水洼附近,放眼一望,犹如一小簇花蕾。

  而万顷青碧之间,有一道铁马也难渡的城墙,据传乃是汉武帝为防匈奴跨过阴山所筑,东边直达高句丽,称之为“光禄塞”,西段能抵天山,名为“居延塞”。

  此刻,“光禄塞”沙土石墙垒起的城垛上站着两个人。

  右边的青年腰冠长剑,怀抱短剑,一头青丝为锦带束起,却因未作帻冠,而发尾扬于风中;左边的胖子手上举着一柄牛皮黑伞,挡住草原毒辣的日光,再不遮着点,保不准还没到代国王都,他已经换了一身皮。

  冬瓜叫苦不迭,往昔出任务从没有岔子,哪曾想,这头回上代国,便撞上一连七日太阳毒得跟个照妖镜似的,把他身上的白癜风给照了出来。

  眼看大事儿在急,叫他好不烦闷——无论技艺高低,杀手最忌讳身具辨识,不利于动手,亦不利于逃命。便是如楼括这般位列十二殿殿首,除了成名武器,单论长相,却也无任何地方叫人熟记。

  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旦露了脸,就是九死一生。

  千秋殿中杀手所得的情报,皆来自于殿主直系管辖的“影子婆娑”,除了提供必要的列国消息,那日所见的信使也属其中,他们负责联络金主,并外放任务,说白了,殿主之所以能统御十二殿,靠得就是这掮客生意。

  冬瓜在离开前,先取了代国的资料研习:“自拓跋什翼犍立国以来,除了东部王族,手底下还统御着三个最为重要的部族——白部,独孤部以及南部。白部和独孤部为代王左膀右臂,如今都已折损,被唐公苻洛杀得溃不成军,拓跋什翼犍不得不改派南部作战。”

  “南部大人我记得是代王的外甥刘库仁,很有些智谋。”姬洛接口道。

  冬瓜从城垛上跃下,半跪于地,把一张羊皮卷绘的草图拍在石面上,指着上头的山水道:“七日前秦军在这里,按步骑兵拔营行军的速度,刘库仁如果沿着云中川南下,必然会在石子岭交战。”

  “石子岭,距离此地不过八十里,”姬洛抬头一望,仿佛真的瞧见远处的蹄尘与烽火一般,眉头紧蹙,“我们必须尽快绕开这里,若刘库仁兵败,一定会北逃云中,到时候秦军临城,想再救走燕凤就难了。”

  闻言,冬瓜却挠头问了一句:“雪耳,你为何如此笃定刘库仁一定会兵败?”

  那领兵的大都督苻洛乃苻坚堂兄,勇猛无匹,武功高强,甚而叫苻坚也颇为忌惮。此人常年戍边,深谙战事,杀伐果决,乃是沙场老手,更不必说还有邓羌这等智勇双全的老将佐助,刘卫辰开前锋。

  这左贤王刘卫辰在长安和姬洛也有过不浅的交情,别的不知,就当年代国追讨刺杀,还是他和李舟阳护送其托庇长安,据说这人和刘库仁是死敌,不死不休,剥皮拆骨那种,有这等好机会,他怎不痛打落水狗,只怕比秦军还要得力。

  不过,这些却是不能说与冬瓜的,若被追问起来,难道要跟他坦白,之所以对长安势力门清,只因曾跟秦天王厮混过。只怕眼前人非但不会捧臭脚,还会对他这般费尽心机蛰伏千秋殿心生忌惮,若有暗线递信给十二殿,那可又是开罪一方势力。

  姬洛只随口敷衍:“以前在江湖上听人说的,秦天王手底下很有一批能人异士,更不要说随他征伐北方的将领,现今定北只剩那区区一代国,想来是苟延残喘。”

  “也是,那‘六星将’就颇为厉害,但愿此行不要遇上才好。”那胖冬瓜讪笑两声,低头祷告。

  姬洛却被他这话引得灵光一闪:“冬瓜兄,你可有想过,花此重金救燕凤的人是谁?”

  “这谁知道,管他是谁,我们干活便是。”冬瓜甩了一头热汗,并未细想,也未把话放在心上。

  千秋殿屹立武林多年,讲究地就是“两头不搭,主雇不识”,迎合的是见不得光的人,自然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便拿殿首楼括说事,当初追杀燕素仪,差点落败,也未曾细细追究个中恩怨缘由,若非姬洛追问,这一场刺杀,也无非就是成名路上的垫脚石罢了。说白了,约定俗成,早成了只动手不动脑子的惯例。

  可依着姬洛的性格,却是不能不多想——

  为什么是燕凤,代国群臣,并非只有一个燕凤,或者说,为什么目标不是代王?

  是因为有人要杀燕凤,所以才需他们救人;还是有人知晓代国将亡,想将燕凤就走,才因此引来杀机?

  冬瓜终归只是一个普通刺客,心中考量,不及长远。姬洛心想,若此责落于己身,他必然先顺藤摸瓜,想法子猜出以燕凤博弈的人,这样才可有备而去,有备而回。

  “我总觉得,这此的任务,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姬洛沉声提点。

  冬瓜以为他第一次出手便碰上硬点子,心头生了怯意,于是一边收了羊皮卷,一边拍了拍青年的肩以示安抚:“看看我这黄白间的脸,该担心的是我,你就甭管那么多,还是那句话,你我只是搭手,不需为彼此舍生忘死,我叫你跑,你便不要回头!”说着,他拿起腰间的酒壶,猛灌了一口,以手背拭去酒水残渍,“小子,好好活着,什么收尸善后,搁我这儿不需要,我虽贪生怕死,但若真到了那一步,便是血落作花骨落成碧,美得很哟!”

  姬洛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云中盛乐,”冬瓜指着远方,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你知道现在最棘手的是什么吗?嘿嘿,可不是如何绕过石子岭,而是怎么才能从代国的东都和西都中,确定燕凤真正的所在。小子,不知道了吧,代王可建了两座一模一样的都城。”

  姬洛却觉得无由:“你怎知那长史大人一定会故布疑阵?”

  “若是有人要杀你,你不躲?甭废话,走了走了。”胖子收伞,掏出包袱里的麻绳,结在竖旗的铆钉上,吹鼓的猪皮囊,顺着石面滑到长城根儿下,身形隐没于长草之中。姬洛远望秋雁,足尖一点,随他一同往云中方向进发。

  实际上,云中盛乐城的情况,远比他们想得还要复杂。

  战国时,赵国那位首倡胡服骑射的武灵王,欲在河西筑城,城塞却建一次塌一次,星官便言,风水不佳,另择河东,就在这时,天将祥瑞,群鹤于云中翔舞,指引寻得荒于、武泉及白渠三水汇流的风水宝地,筑起云中城。

  后代王拓跋什翼犍南迁云中,隔年又起一座盛乐城,两都并用,按地理位置以东西作别,或以云中盛乐及盛乐互相区分。

  人行走于世,离不开吃穿住行,一手消息多半得来于人口聚居之地,于是,入城后,冬瓜在酒楼找了个临时庖厨的活计,一来寻思打探城中可疑,二来也好赚点小钱周转,毕竟这些年他挑三拣四,手头活用的钱不多,而姬洛则没去酒楼,在瞎子算命和游方郎中里选了前者,往那燕府附近支了个摊,随时观察府内动向。

  他二人此番不为杀人,因为无需主动,只要紧紧盯梢,将杀手截获即可。

  择日不如撞日,这天上午,姬洛正在摊上闭目养神,忽听得府门前一阵喧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瞧,原是两马一辇,有客来访。

  府中管事出迎,对马上下来的锦衣男人拱手告罪:“羊驸马,您来得不巧,老爷他眼下不在府中。”

  锦衣男子眉眼间似有化不开的焦急,听那管事一说,更是将眉头蹙成一个川字,摸着下巴思忖良久,这才拜别而去。

  哪知,他刚跨过门前石阶,石墩下蹲着的乞儿开口讥讽:“羊驸马是甚么马?草原上的种马吗?”说完,哈哈笑起来,倒是个胆肥的。

  这一站一坐两人都说的汉话,姬洛不由眯眼抄手,竖耳倾听。

  身侧的侍从却先一步把那乞丐揪起,一巴掌打脱两颗牙:“臭乞丐,嘴巴放干净点,驸马也是你能随意侮辱的!”

  “放了他吧。”那锦衣人却不予计较,反复揉搓太阳穴,招呼侍从火速离开。

  那乞儿落在地上,呸出口中污血和断牙,拿小臂在嘴巴上抹了一把,继续挖苦:“嘁,装好人,整个云中盛乐谁不知道你是巴结上了公主才飞黄腾达?给他们鲜卑人伏低做小,舔屎喝尿,俺看啊,你这样的人,一脸衰命相,算命的都不必算,砸招牌的货!”

  姬洛一惊,也不养神了,两眼睁得浑圆,叼着扇子,整理摊上算筹,一副坐不住,急忙撇清自己的市井怂样,指着乞儿痛骂:“干我屁事,你得罪贵人,可别拉我下水。”

  “先生慢来,你不若替在下卜一卦,看会否真是衰命相?”收拾的动静折腾大,那羊驸马早注意了过来,忙朝姬洛拱手,指着姬洛卦摊右侧的“只算有缘”,左侧的 “卦卦必精”,呵呵一笑,“在下看先生半天没开张,说不准便是在等我这个有缘人。”

  “贵人说笑了,”姬洛垂首赔笑,隐隐觉察出此人身具剑气,骨露锋芒。有这般气韵的人,并不像那老乞儿口中叱骂的倒插门,因而,本打算和稀泥的他,立刻端正身子,学那江湖口气说道,“阁下想算什么?”

  羊郡马一撩衣摆,在摊前翘脚坐下:“在下求人不得,心有重负,你且算算,此行此去该当如何?”

  姬洛抿唇,起了一卦,客为乾上,主为艮下,天下之山,浓云将蔽,乃是一遁卦,顾名思义,叫人明哲保身。

  “卦作何解?”那羊驸马见他沉默,又不知何意,便催促道。

  “小人得道,还需暂避锋芒,但切忌不可一退再退,退至无路,则粉身碎骨,不若心自守坚,以待良机。”姬洛蘸水,在木桌上写了个“退”字。

  羊驸马脸上笑容敛去,死死盯着姬洛的眼睛,抻手一把抹去水渍,“先生可识得在下?”

  “不识,”姬洛丝毫不惧,拱手送客,“贵人不也说了,讲一个‘缘’字。”

  半晌后,那羊驸马愁云散去,舒朗一笑,从腰间取出一锭金子,扔在算命摊上,调头往门前车辇走去。

  辇上有个妇人,怀抱一位垂髫小童,那男童躲在白幔后,拿漆黑的眸子朝缝隙外觑看。羊驸马翻身上马,挥手以内劲将丝幔合上,佯作嗔怒道:“月儿,你又淘气!”

  所有靠近燕府的人,姬洛都有必要逐一排查,这羊驸马行径古怪,叫人不得不提防,毕竟没人敢保证,买凶杀燕凤的,不是代国自己人。

  待人走远,那躺地上装死的乞儿立即活过来半条命,朝算命摊挪了挪,窝在墙角,冲姬洛道:“跟老哥就别装了,知道他为啥叫你算命吗,一看你就不是真瞎子,嘿嘿,只是没想到,你嘴巴上还算有两把刷子。”

  姬洛没搭理他,他反而更来劲儿:“你来这儿摆摊,莫非想跟长史大人一较高下?”

  作者有话要说:  论姬洛干过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