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161章 

  有琼京上,被重夷震落的“十二月令罄”规规矩矩码放在一旁, 因遭逢白事, 帝师阁实在无力重铸琴架, 只能任由其餐风饮露。而此刻,这象征威仪的钟罄却被重夷和风马默坐在了屁股下头。

  早早赶来占位的江湖人瞅见这一幕,多有不忿——这不是折损人脸面吗?可众人又碍于重夷的功夫,不敢强出头,只能憋着一口气, 在旁指指点点。

  六月天热,重夷脱了厚靴子,整个人盘腿疯狂抠脚,恶气熏天, 他身下的钟罄仿佛在这一刻都黯然褪色。

  裴栎性子急, 刚赶到太微祭坛就瞅见这一幕, 差点没把早饭吐出来,不由气急败坏喊道:“大人, 你看!”

  谢玄却并没有抬眼去看有碍观瞻的蛮将, 反而将目光落在另一侧的文弱书生身上。裴栎等不到他的指令,拔剑一个猛冲过去。可风马默仍旧自顾自摇扇,瞧也没瞧那逼喉的剑锋, 早晨山顶实则微凉,但他这样子,仿佛真置身于火炉一般。

  “好定力。”谢玄击掌,面无表情走了过去, 喝止住莽撞的裴栎,“住手!”

  裴栎堪堪在风马默颈前一寸停手。

  这时,重夷已经看了过来,他本生得粗犷野蛮,狠狠瞪过去一眼,就像草原传说中吃人的狼王,吓得裴栎一个手抖,差点儿当真蹭出一条血痕,但他不能不顾谢玄命令,摇摆之下,“哐当”一声落剑在地。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风马默弯腰替他拾起了那把剑,脸上没有笑,但也算不上厉色:“这位兄台,你的剑很锋利,可惜虽然仿龙泉制式,但却不是真的七星龙渊。听说那是把高洁之剑,万万不会无由伤人。”

  文人的讽刺就像绵里藏针,虽然扎一下不见多少血,也就痛一瞬,但总是让人不舒服。

  裴栎脸上不太自然,却还是伸手接过了佩剑,风马默等剑过手,方才又道:“欧冶子铸剑于茨山,可惜我长于关中,腿脚不便,无缘一睹传世的剑炉七星池。”

  “原来是风先生。”谢玄拱手,表面功夫做得充足。

  风马默“诶”了一声,摇着扇子将他的手推了回去:“当不得,恐怕谢大人还要虚长区区几岁。”

  勾陈六星将中排行乃是按照招揽顺序,就如过去宗门大派,拜师早的师兄年龄甚而可比拜师晚的师弟大上好几轮。风马默虽然位居第二,但若按年岁来看,却是重夷儿子辈的人,所以,除了最年轻的宗平陆会同他以兄妹相称,别的都是直呼大名。

  “钟罄毕竟乃铜石所造,坐着不免硌人,我那儿有香茗以备,不如手谈一局,打发这草草时光如何?”谢玄一手按剑,一手向后微微一引,他腰板挺得笔直,虽是客套,却始终不卑不亢,风度上佳。

  风马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帝师阁弟子和姬洛一行人的身上,但他未过多停留,而是慢悠悠起身,颔首致意:“也好,他们打他们的,如我这般武学粗鄙,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谢玄打发裴栎去取了两卷席子,顺便热来一壶茗茶,当真找了块近旁的大石头摆下棋盘,要笼袖对弈。裴栎不大乐意却还是照做了,临走前回首狠狠瞪了风马默一眼,却发现他拖着跛足,走起来跟个摆子一样。

  裴栎捂嘴想笑,周围还有不少人也趁机奚落,但风马默就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继续专注地走路。

  他不仅走得很慢,连举手抬足的动作也很慢,江湖人大多讲究洒脱,所以说话做事都很利落,但这个人不一样,给人一种好像天塌下来都不关他的事的感觉。

  裴栎很想看风马默撑不住架子,哪怕眼中涌起一抹愤恨或者怨毒也好,起码心底会有种“踩人痛脚”的快感。他扪心自问没有谢玄的风度,明明是敌对的人,却还能君子以待,所以他只能如市侩的普通人一样,逮着一些不足挂齿的东西来狠狠窃笑,以此衬托自己的不差,顺便再装模作样来上些同情。

  帝师阁的芙蓉刻漏花旋波流,标记辰时已至。太微祭坛前再摆帝师阁大阵,而阵前,姬洛入场,冲重夷抱拳致意。风马默未曾抬头,直视前方落下一子,单刀直入:“谢大人觉得今日谁会赢?”

  “小小一局岂能妄称拨弄天地乾坤?”谢玄迎上一子,悄然避开他的话锋,“打吃。”

  风马默嘴角一抖,面无表情从棋篓里又拈来一子,在手中反复搓捻。谢家是大家,用的棋子沉而不滑,柔而不透,乃是上等的玉石磋磨而成,他久居长安多与蛮夷打交道,纵使苻坚尊崇儒道,也不可能完全像江南这般,两人之间差得何止是一盘棋。

  他毕竟是个汉人,想到这里,不禁气滞不顺。

  一声长叹中,重夷已提刀快冲,起手一招“排浪惊涛”,砸在厚实的土石上。

  姬洛脚底虽未崩裂,却扬起浊尘,他今日穿着利落的短打,用绑带将广袖束紧,反手不急不缓地掸了掸灰,算方位,走星宫,使着几日前的老手段,将重夷笨重的攻势缠住。

  但人万万没有在同一处跌跤的道理,像重夷这样的老手更是不可能,这三日他可不是在船上吃吃喝喝,而是复盘当日战局,凝神苦思对策。不论是对成名已久的高手,还是一个初出茅庐惹得惊艳的奶娃娃,他都一视同仁。

  虽然重夷不懂奇门遁甲,但也知道“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姬洛再怎么捉摸不定,也一定是跟着自己的招式变化来的,所以这一次,他没有莽撞抢攻,而是跟着掌蒿的船夫钓了两天鱼,养了养性子,不再为困局急躁。

  观战的人看重夷一反常态,不禁都为那出头的小子捏了把汗。

  “那重夷好像跟三日前不一样了。”方淮皱眉道。

  站在他身侧的令颜目光如炬,自从大师兄失踪,这几日他都代为指点安排,以往只是附庸的性子眨眼刚毅起来,学着担起事儿来。令字辈的弟子在阁中仅次于阁主亲传,因而见识不浅,不由道:“这个蛮将虽然当一个‘蛮’字,却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蠢。他只要不自乱阵脚,最坏的结果不过依旧平局,若姬洛没有奇招,很有可能会被他拖垮。方师弟,不得轻敌。”

  “好。”方淮应了一声,传令阵中,严阵以待。姬洛的底细和武功深浅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他们只能以最坏的可能来应对。

  裴栎瞧得紧张,回头看自家大人还在悠哉落子,不免更加心惊,嘟囔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姬公子他能不能撑得住啊……”

  他这踱步来去,影子晃到棋盘上,执子的谢玄被明暗斑驳的光线晃得眼睛疼,不由向后舒展背部,稍作歇息,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笑问道:“听说蛮将那把刀是用漠北玄铁所铸?”

  “匈奴铁弗部早年献给天王的宝贝,一共造了两把刀,这是其中一把。不过稍稍有些可惜……”风马默知道谢玄在套话,却没半点遮掩,坦然中露出傲气与狂妄,“当时监督铸造的十二位技师中没有一位是北刀谷的‘刃’字部传人,不然还能物尽其用,令神兵更为精锐。”

  裴栎闻言恍然,原来姬洛是吃了武器的亏——

  他那“天演经极术”妙哉归妙哉,但攻击性却并不强,且眼下无趁手之兵,虽然怀中带着柄短剑,但那不过是寻常之物,根本禁不住重夷一击。

  想到这儿,他赶忙上前,将自个儿手头的剑掷了过去:“姬公子,接剑!”他这柄剑虽然被风马默暗讽,但起码是军制水准,胜过一般民间锻造不在话下。

  这裴栎哪里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姬洛回头,既尴尬又好笑,一时将晶亮的眸子弯成月牙,不过剑已经来了,不接白不接,也便承了这份情:“好说!”

  随即姬洛运剑,化用左飞春风雨细剑的神|韵耍了几招,刃口“丁零当啷”撞在戟刀的身杆上,重夷抬手一扛,大臂抡圆刀锋平削。姬洛避走,跃至他肩后,见余波扫来,揽月手一式接一式,先入“蟾宫”,再行“掬月”,推拿间四两拨千斤,那一双纤手仿若指骨间力胜金刚,竟然一个回拨,将戟刀的刀身震开。

  “好!打得好!”骤然看姬洛转守为攻,围观的看客不由鼓掌喝彩。

  这些招式也就振奋振奋己方士气,功力究竟有多深厚,只有当战者自个儿才晓得。重夷看得出来,这除了那唬人的身法,一来二去这些个招式都不是姬洛本来的武功路数,他不由皱眉,心头窝火,想着:这小子到处借招拼凑,是有多看不起他!

  “亚父竟然将揽月手传给了他。”白少缺摸了摸下巴,有些惊讶。而楼西嘉则追着那一闪而逝的剑招细思:“这柄剑斤两重,如果是腰挂软剑,刚才那一招发力抖剑,应如蜿蜒蛇行,能缠住重夷的握柄,削他虎口逼他脱手。”她是用剑的行家,一时间颇为惊叹,忍不住想要一睹整套剑法的风采。

  反观大和尚二人倒是没什么解说,不过安静观战,频频颔首。

  “没想到姬公子会的功夫真不少。”裴栎看场中斗得精彩,心中归了一功在自个儿的宝剑上,当即神|韵激荡,叉腰大笑。

  风马默“呵”了一声,摇头反驳:“武者需专一求精,越是盲目追求武技,越被武技所累。譬如剑谷,其下门人一辈子只问一剑,再不碰其他兵刃;又譬如帝师阁,成则音律,败亦音律,一生与乐为伍,钻研不休。真正能做到海纳百川而又能为己用者,尤是万里挑一。”

  “啊?”裴栎回头瞥了一眼,大失所望。他本来还以为姬洛使的花样多是个好事,如今听来倒像是负累,不由颤声问道:“大人,真的像他说的这样吗?”

  此时,树影婆娑,有琼京上天风吹来,谢玄用手背轻轻拂开一片落叶,不让它落在棋盘上干扰行子:“泛不如精。一个人的精力十分有限,致力追求一道,纵然不过平庸之辈,数十年后亦可称其大师,但若分散精力,多半一事无成。”

  玉子随他的话音落盘,铿锵声中,裴栎退了一步。

  可谢玄的话并没有说完,风马默得意拾子时,他忽然抬眼,眸中恬澹,却有电光:“但也有天纵之才,能兼顾百家。听说百年前‘将旗’的开辟者庾麟洲便是三世难得的奇才,习练百家武,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听说他死后留下的龙坤斗墓中,还留着上百卷武学典籍。风先生,你说是吗?”

  风马默轻咳了两声。

  “勾陈六星将”能有如今的成就,全得归功于庾麟洲的那位后人庾明真,旁人虽无法达到先辈高度,但那些宝贵的武功典籍,却能教人得益匪浅。

  “您的意思是说,眼前这姓姬的小子能与庾麟洲比侪?谢大人未免太狷狂!”风马默虽然武功浅薄,在拳脚相争上也没有胜负之心,但庾明真的无私却让他在别的方面受得恩惠,不然当年他也没法子从父亲留下的《山川十卷》中拼凑出楼中楼的位置,助苻坚强攻泗水。

  因而,风马默虽书生意气,却对庾家多有崇敬,有无名之辈妄言比肩,自然嗤之以鼻。

  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不叹不知,一叹,那谢玄反而更生豪言:“江山不老乃是有薪火相传,说不准这后生不止比侪,甚而可远胜前辈,也未可知?”

  “你!”风马默气急,落子如砸石头。

  谢玄避开他的眼睛,捋了捋胡须向比斗场中眺望,姬洛正弹石作器,那一手和燕素仪的玲珑针似同出一辙:“据我所知,庾麟洲出身市井,所谓百家武乃是早年学徒做工时从各门各派处取纳,那样的环境里,能习得的不过一派武功最简单的皮毛招式,虽然他确实很厉害,化百归一,但不得不说,这大大限制了他成就的高度。至于龙坤斗墓中的典籍,多是他成名之后搜集所获,很多武功不能像自幼习练那般融贯,但这小小少年,却仍有无限前途!”

  风马默面色一僵,他的理智认可谢玄所说的话,但潜意识里又十分抗拒,不愿承认。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就刚才姬洛使的那些招式,任何一套放在当今天下,都是奉为瑰宝级的武功。

  “小子!吃我一刀!”重夷不敢怯战,越是难斗的局,越是激起他的战意,仿佛一时间梦回少年,梦回玉门关外和李长离那惊天动地的一战。

  姬洛拂袖,应了一声“好”,挽剑交锋,火石电光间击打声连绵不绝。

  随后,少年回眸,对着观战的裴栎会心一笑。

  起初,裴栎并不明所以,直到二者于太微祭坛正中铜鼎上空蓄力一击,落尽的风烟中,那柄寒光宝剑寸寸碎裂,而重夷手持的戟刀上竟然锉出一道裂口!

  浊尘激荡,最前排的人被余力一扫,纷纷后退半步。风马默连执子也忘了,霍然起身,黑子从他袖间失落,叮咚落地。他震惊得几乎失声:“怎么可能!”

  自重夷的戟刀“华岳”问世以来,十年间屡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而这个少年竟然用一把破剑,砍出了一条口子!

  作者有话要说:  武斗的武斗,嘴炮的嘴炮,感觉比打架不如比会说_(:з」∠)_

  也许有机会可以开一个庾麟洲草根逆袭记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