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144章 

  沈天骄一言,屋内长达半盏茶的沉默。

  李舟阳趋步后退, 失神坐于桃木矮几前的锦绣团垫上, 血顺着指尖“滴答”落地, 长风穿帘,直到满手握一片冰沁,才拉回神思拿左手点制腕脉,随后撕下一缕布条包扎止血,缠缠裹裹。

  此间, 他一语不发。

  沈夫子老泪纵横,则踉跄跌坐于地,脸上褶皱深刻,吐露这惊天秘密后, 像是一夕老去十数年。

  “所以, 李长离并不是我的生父?那你们当年又为何迎我?而我……又是谁?”李舟阳盯着那把‘竹叶青’剑, 随之而来的不是尴尬,不是卸掉重任的窃喜, 而是钻心的悲恸和无力。

  自打他五岁时为剑谷谷主迟虚映所救, 并带回云深台随众师兄弟修行,他对自己的责任、背负的仇恨以及复国大义日渐铭刻于心。李舟阳从未有过怀疑,因为成汉是他的根, 而他是这个王国最后的希望,于是,这二十多年来步步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与老师作对, 执意随旧部出谷,来竹海安身立命。

  一切,不就是因为那个身份,如果那个头衔不属于他,他根本不敢想后果。

  沈天骄盘膝坐在地上,抬头瞥见李舟阳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当下恍然他的误解,忙解释道:“瞧我这话说得不清不楚,殿下莫要误会了,老臣之言,并非说殿下与成汉无甚干系,恰恰相反,您虽不为嫡系,却也是贵子。”

  可是,宗室早在国破时尽皆被捕获,当年他尚许幼龄,又如何金蝉脱壳?李舟阳越听越糊涂,忙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当真不记得幼时的事?”沈夫子试探性多了句嘴,但见李舟阳茫然无答后,这才捻着胡须一点点道来。

  “当年,昭文帝还未登基之前,与其妻阎氏膝下一直无子,其父皇便杀李凤,给昭文帝强行纳李凤之女为妾,而后李氏果然诞下长子,也就是成汉最后一帝,后来的归义侯李势。李势幼时讨喜,在昭文帝继位后,被立为太子,生母李氏母凭子贵,得晋封妃位。”沈夫子娓娓道来,“人人都道阎皇后无子,其位危矣,然而皇后并非真的无子。就在李势被立为太子前后,皇后发现有孕,但此时大局将成,一旦消息流出,非福即祸。阎皇后聪颖有识,知中宫险象,明天下大势,因而为了保全,卧床称病,而后偷偷将这个孩子交付亲信,带出了皇宫。(注)”

  “这个孩子就是长离公。”

  蜀中有豪侠,擅使棍剑“竹叶青”,剑尖相合则为棍,棍从中拆拼则为双头长剑。李长离兼并蜀人的潇洒与东晋名士的风度,曾云游天下,广结友人,与后来的帝师阁阁主师瑕,钩陈六星将中的“蛮将”重夷深交。又因与剑谷首徒迟虚映赌酒论剑,一剑成名,与“江左四公子”并称“东君西侠”。

  汉兴六年(343年),李势继位,骄奢荒淫,诛戮大臣,五年后为晋朝大司马桓温所诛,亲眷被俘,其女被大司马纳作妾室,而其亦一朝从天子沦为阶下囚,封侯归义,终身禁足于建康。

  蜀中成汉旧部势力被击溃后四散,借蜀道登天之势,藏匿其中,后在沈天骄等有义之士振臂高呼下八方来聚,大事共谋。但光有旧臣不够,历来还需有出师之名,于是几位老臣首先想到的是派人潜入建康,营救先帝。

  但那时的建康守卫森严,潜入已属不易,更何况暗度陈仓。加诸先帝凶残暴虐,虽有复位之心,却无复位之力。此时阎太后暗中与探子联络,告知了当年的实情,万望旧臣寻回其子,以求东山再起。

  沈夫子续道:“大约一年后,我们的人在子午道天堑找到了长离公,并游说他归竹海主持大局,但那时他为游侠已久,生性洒脱不羁,并不愿担此大任,于是婉谢请托,与当时还不是六星将的重夷一路并游巴蜀,至夔州。”

  李舟阳颔首:“可父亲……可长离公最后还是答应了帮你们不是?”

  “都是说辞。”沈天骄叹息一声。与其说是说辞,不如说是粉饰,粉饰他们曾经使过的手段。

  李长离此人,刚柔并济,为人侠义耿直,做事更是滴水不漏,教那帮旧臣又是喜,又是忧,喜是成汉有救,忧是多智之人往往心性坚定,自有主张,因而难以把控。果不其然,游说三日后,李长离还是拒绝了。

  沈夫子道:“说来惭愧,我与一众老臣于竹海连夜谋划,非常之时,行当非常手段,最后我们派人在夔州将其拦下。”这沈天骄向来桀骜,从不对人低头,待他李舟阳有礼而无敬,多是从时势出发,鲜少见对谁拜服,他说到这儿时,眼中流露的愧疚之情,是实实在在的,“以养母为迫,终使长离公点头。”

  永和八年,李长离一棍一剑,以向四公子中二位使剑好手,“婵娟剑”卓斐然与“气剑无双”阮秋风讨教为名,只身入建康。在归义侯府前,他连连驻足,终于寻得机会,入府一窥。

  许是母子连心,辗转多年后,李长离终与生母相见,二人促膝长谈,直至子夜。聪慧如阎氏,她瞧出了自己分别多年未见的儿子并非怀有雄心壮志之人,非但如此,且还有颗仁慈侠义之心,不愿再兴干戈,于是便说与他放下,天南地北能安心逍遥便知足。

  复国不是嘴唇磕碰说说就罢,来了建康之后,身侧耳闻目睹,那时的晋室要兵有兵,要人有人,哪有母亲愿意让儿子犯险,更何况多年分离之痛,未能亲自抚养,令其心中有愧,因而以弱质女流只为累赘为由,再度拒绝出府,最后祝其长安,天下任行。

  李长离顿首拜别生母,叩谢生恩。

  就在他准备离府的时候,阎太后却言辞悲切,请他帮一个忙,帮一个连李长离自己也没想过的忙——

  这个忙,便是救出李势之女,李长离的侄女。

  “此事我有所耳闻,当年文老先生还在世时与我说过,长离公入桓温府上救人之事,后被建康人添油加醋,成了一出才子佳话,李氏之美貌一时冠绝京都。”沉重之中,生出如此叫人捧腹不已的枝节,倒是令人措手不及。李舟阳一叹:“不知这位表姐,是如何的我见犹怜。”

  成汉国破,桓温掳李势之女入府,然而那时大司马已有妻室,乃是明帝长女,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这位桓夫人亦是位女中豪杰,性格爽烈,桓温金屋藏娇之事被发现,当即提刀破门,准备将李氏斩杀。而那时,李氏正对镜梳妆,回眸来见,惊鸿一瞥,令人动容。

  面对白刃相逼,李氏无比从容,只叹道国破家亡,来此非其所愿,辗转凄婉。长公主闻言为她国破家亡感怀,弃刃相拥,只道:我见犹怜,更何况老匹夫!(注2)

  “可是,长离公还是没救出她来。我曾以为功夫越高,世间办不到的事情越少,后来才明白,恰恰相反。”李舟阳脸上流露遗憾,这位成汉最后的敕封公主,在外力面前,没有半点抗争命运的机会,“将士铁肝胆,女子亦风骨!”

  沈夫子的脸色蓦然沉了下去:“长离公从建康空手而归,但却主动回了竹海,并在这里长居下来,一直兢兢业业,小心经营。当时我们都大喜过望,以为他终于想通了,可没想到,一年后,整个蜀南旧部差点被他解散。”

  “这时候,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在一次行动中,文望的人和桓温的人撞上,损折过半,回逃的路上被探子搜到,蜀南旧部散乱而无力招架,差点一夕全军覆没。长离公任性挂令而走,带着其妻践行本心,转头云游山河去了。”

  “可惜啊。”老友之死,旧部瓦解,复国的一腔热血泯然在怀,叫这历经三朝,眼见国破家亡,又重历慷慨的老人垂头丧气,“人一旦卷入是非,便再难抽身。长离公身份暴露,纵使他远离竹海又如何,人一旦被打上某个名号,一辈子也就甩脱不了,最后还不是不得逍遥。”

  “没想到啊,呵……待我们恢复元气寻到他时,新坟的草已有半丈高。不过我们这些老头子忙活大半生,并不会因此心生退意,当年长离公走时,其妻已身怀有孕,人死,总还有血脉延续。”沈夫子眉心刻痕一舒,两声沧桑大笑,挥袖竟是悲喜交加,“天意弄人!这贼老天似乎非要与我等作对不可,我们寻寻觅觅,只得一消息,那便是长离公夫人为千秋殿刺客所杀,连尸骨也不得见!”

  “好在,当年剑谷因与成汉的旧交,曾在战乱中偶然救得宗室子嗣,走投无路之下,我们才不得不将你迎回,对旧部宣称当年长离公留下一子一女,其女失踪,好在王子得保。知道秘密的人皆立誓为盟,到死不得吐露真言,可是这些年辗转至此,人心多有浮躁,这世上谁也不敢保证没有不透风的墙。”

  李舟阳惨笑:“我确实应该有一个妹妹,皇城攻破之时,我没有救回她,所以心里一直留有遗憾。若不是年龄小,连夜噩梦,吵闹着要找妹妹,恐怕你们对外公布的就只有一个皇子,而西嘉也就再也无法认祖归宗。”

  李舟阳起身,将“竹叶青”从地上捡拾起,安安静静擦拭打蜡后,收回竹伞之中。剑客之姿从来笔挺,可今日,他却身形微晃,身轻如萍,随时像会被风吹去。

  灯下,沈天骄跪地稽首,口中高呼:“后来,老臣从一灰衣人处得知,原来楼括并没有杀小公主。然而我等苦心经营多年,再不敢重蹈覆辙,不是老臣心狠,且不论将士难尊一女子为王,更何况一旦迎回公主,当年秘密自然瓦解,臣等失信于人,必然人心涣散,不需晋朝人马来灭,我们便会从此一蹶不振,殿下,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真的是你们的希望?”李舟阳冷冷一笑,光下暗影里,他这一声显得格外无情,“还是说,你们只是不愿放弃,复仇的工具和棋子?”

  ————

  夜来愁绪多展,百里外的山头,楼西嘉就着篝火,欲言又止。她太了解她的义父了,没人会愿意徒劳,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毁去证据若被她所知,虽然嘴上不会埋怨,但心中依旧会耿耿于怀,毕竟,人都想知道自己的根,不论当年是被抛弃,还是无奈离散。

  那么,他这么一说,结合沈天骄之前在武侯祠中说的话,楼西嘉心里蓦然死灰一片。一时间,四下寂静,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义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过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挤出怀疑的字眼,然而话还没问出,楼括已经心知肚明,当下将往事一一倾吐。

  那个冷厉的杀手一字一句道:“对不起,你的生母,确是我所杀。”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楼西嘉霍然起身,伸出的指责的手却在对上他双眼时莫名开始颤抖。那一瞬间她懂了,为何姑萼会给她两条选择,为何会告诉她追查即是痛苦,原来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里,这样的感觉真糟糕,比被沈天骄指着鼻子骂认贼作父还要难受。

  想到这里,眼泪从眶中滚出,楼西嘉抹了一把,再责问一声:“为什么?”

  “因为……那时尚在襁褓中的你一直抓着我的衣襟,不住对我笑,那一瞬间,我心软了下不去手。”楼括按着额头叹息,一字一句道,“那年我还不是千秋殿殿首,小有名气,心比天高,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杀不了的人,没有我完成不了的任务,为了钱,什么都敢接。千秋牌上明言杀李长离夫妇,李长离已死,我出手了解你母亲后,杀不杀你其实都不重要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楼西嘉难以接受,她咬牙摆首,语带哭腔,最后怅然奔走:“我,我不能接受,我不信!”

  “西嘉!”白少缺狠狠瞪了楼括一眼,转头追了上去。

  篝火前,只有姬洛和那个戴斗笠的男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明明方才楼括声已颤抖,却愣是冷硬着,半滴眼泪也未流。

  过了好一会,无人添柴而篝火渐渐熄灭,楼括抬头望着身前伸手贴近火舌汲取热度的少年,轻声道:“他们都走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我有一事请教阁下。”姬洛淡淡一笑,“二十多年前您可在北地截杀过一位善使玲珑针的女子?”

  死在“千叶影木”之下的人没有上千也有足百,按说若非江湖泰斗,朝堂名士,能让一个杀手记挂在心的寥寥无几。但除去今夜那灰衣人不算,能躲过他成名绝技的猎物一生唯有那一位,偏那一次不止是武功上失利,甚至截杀不成后,他一度再也找不到那女子的踪迹,全然是生死不知。

  好在,殿主相中了他的天赋和果敢,因而一路力保,同时发布千秋牌的人也撤了回去,并未为此找麻烦。自那以后,随着年岁长,经历日渐丰富,杀人已然麻木,再忆起往昔,若非印象深刻,他甚而都怀疑自己只是去北地游览了一趟,并未有任务缠身。

  “你是谁?”楼括起身,右手向后按在腰腹间,气质迅速敛了下来,像个随时准备出击的老道猎人。

  姬洛微微摇头,转身露出空门,似是向他展示自己的无害:“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前辈您可还记得是谁买

  凶|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一章已经暗示了楼西嘉的选择,下一章会更明显一点——就是无作为!

  因为楼西嘉实际上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对别人怎么样无所谓(参考卓斐然),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但是如果遇到身边的在意的人,就会犹豫不果决,什么都想占点(比如大祭司,姑萼),所以对哥哥,对养父,对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就会各种纠结,说白了最后逃避了…

  以上是我想写出的效果,如果没写出…大概是我笔力还不到,枯了哈哈哈哈哈(? ?︿ ??)

  PS:我觉得还是跟杨康不一样的,主要是完颜洪烈对他和他妈妈确实特别特别好,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他的性格决定了他还是有点放不下身份地位…(个人观点,如果有错请大家指出谢谢…毕竟细节什么的不太记得了)

  注:部分资料参考百度百科,史料源于《晋书》和《资治通鉴》,当然因为剧情的需要,所以有所增添,李长离及其身世都为虚构,望周知。

  注2:出自《世说新语·贤媛》,这也是我见犹怜的典故由来。

  汉兴为成汉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