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125章 

  楼西嘉抓耳挠腮想了想,嘟囔道:“若我是孟竹, 必然是期待白若耶再与我一晤, 这一晤不但要将功法交付与他, 且依着我那沉闷内敛,坚韧决绝的性子,多半会借白若耶之手……啊,有了!”说完,楼西嘉从腰间抽出一剑, 作了个抹剑的姿势,朝着白少缺一抬下巴,“你试着朝我出招?”

  白少缺犹豫片刻,顿时如醍醐灌顶, 霍然起手:“小心了!”

  起初两人单演招式, 不化用内力, 拆了十来招却仍未有所获,楼西嘉想来多半因为功力不对等, 孟竹既然只输白若耶半招, 几乎可以论定二者不相上下,可如今白少缺没有趁手的武器,只能以手弹剑, 她这两柄紫缑剑虽算不得上古神兵,但在如今江湖却是排得上号的,因而大有压制。

  白少缺皱眉,指尖不由加了两分功力, 可哪知楼西嘉此刻心思一转,为了输他一招半式,立时撤手,引他攻向自己心肺脉,白少缺不愿伤她却来不及收手,只能向旁一引,直接撞碎“思过处”三字。

  心字处脱落后有一小龛,里头盛放着一张羊皮,头首二字正是天宗,夹杂其中的还有一封孟竹留给白若耶的信。不难猜出,当年孟竹以手抹过那三字时,心绪如狂,内力隔山打牛碎尽里头的石壁,依着缝隙将东西藏了进去。

  白少缺小心将信纸折叠藏于贴身,心中不由想着:在下无以为报,若能出去,再将此物烧于先祖墓前,也算是谢前辈当年援手之恩。

  “走吧。”楼西嘉振落剑身上的杂尘,推之入鞘,缓缓道。

  二人原路出了静室,贴着墙根走,第十层虽仿九层制,规模却小了不少,除了这间思过处,那些原本该有囚室的地方都是实打实的墙。半盏茶功夫后,二人走到尽头。

  尽头本该有路,只是落石将其掩埋得死死的,楼西嘉正打算结掌,白少缺敲打她小臂,自己走在了前头,抬手一击。石头略有松动,可惜上头碎石很快又补了下来。

  无法,二人只得回了静室。

  “在巴郡的时候,我听我二师父说过: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注1)。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再另外打一条通路,不过眼下我可帮不上忙。”楼西嘉甩却额上冷汗,终于坚持不住跌坐在地,被石柴桑的内力震伤的腑脏此刻隐隐作痛,刚才有颇费了些力气,她不得不盘膝调息。

  白少缺本想助她一臂之力,可眼前的姑娘执拗非常,眨眼人已入定,显然是不愿承情,默然拒绝。因而,百无聊赖之下,他随手翻开羊皮卷,按照上头所言,修炼起来。

  时过如弹指。

  楼西嘉是在剧烈地震动中惊醒,睁眼的那一刻,天崩地碎,黑白颠倒。“哎哟。”人未扶稳墙根,额角已在锐石上撞了一道细口,鲜血流过鬓边。她抹了一把,没听见白少缺说话,扭头看去发现他整个人气色青白,并非什么好征兆。

  “白少缺!白少缺!”她喊了两嗓子,伸手拍打他脸颊,回头瞥见腿上的羊皮卷,忽然住了嘴——

  练功至要紧关头,最忌讳被人打断。

  可眼下室内有坍塌征兆,稍有不慎将有活埋碾压之危,要不要叫醒他,一时间倒是成了她进退维谷的绊脚石。要知道,楼西嘉在巴郡也遇过地震,却没有一次可比之眼前,甚至在那一瞬间,她生出了畏惧和恐慌,隐隐觉得这将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尖锐锋利的石锥从上头断裂坠落,楼西嘉想都没想扑身直上替他护法,几番施力之下,勉力压下的心伤大震,一口血喷吐出来。血雨如幕下,白少缺睁开了眼,两手将她接住,二人缠抱在一块,在晃动中向角落里滚去。

  “白少……”楼西嘉先是一喜,暗中松了口气,可随后,她发现情况远比她想象得更糟糕——

  白少缺扼着她的腰肢手中力度不减反增,一时间两人贴合只隔着半干而润的衣服。楼西嘉拼命挣扎,偶然撞上他那双桃花眼,竟被瞳仁中的血色所惑,随后,一双炽热的唇瓣落了下来,那一瞬间,她眼中滚出灼热的泪水,她知道,眼前的人已走火入魔。

  天宗、地宗象征阴阳,调和有度,双法皆练者可达惊神之境,但稍有不慎,也极易走火入魔。尤其此刻外有地震搅扰,使人无法清明静心,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啪——”

  楼西嘉抽出右手咬牙一挥,白少缺的左脸颊顿时烙印出纤细的五指印。随后,后者眼中的混沌散去一些,可他仍未放手,而是绕至楼西嘉身后,一手按住后颈风府穴,一手按住长强穴,内力倾泻而出似有散功之意,又顺手替她打通任督二脉。

  “别动。”白少缺的嘴离开她的唇角后,笑了笑,触目惊心的红色从七窍流出,和他的衣服混为一体,他向左一翻,摊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中轻轻念叨:“师昂,单论天赋,终究是我略胜你一筹。”

  楼西嘉惊坐而起,蓦然发现自己双手有力,两目皆清,内伤已好了大半,不由慌张地以袖擦拭他脸上的血迹,难得落下一滴泪来:“白少缺!白少缺你不要死啊!”。

  泪水混在血里,过了好半天,白少缺才用手指擦了擦,放在唇上舔了舔,笑着按住她乱动的手:“我没事。武功,身份,地位对我来说皆如浮云。”他顿了顿,又道,“以前,姑姑不让我习武,我就偷偷练,但凡见过的功法,皆一遍而成。师昂说,我是举世不出的天才,每每提及,我总能见他眼中艳羡,他有好胜心,但我却没有,因为我可不想做什么奇才,我只想老老实实当个山野村夫,钓鱼泛舟,采茶听书。”

  魇池地牢的震动终于停歇下来,白少缺拉着楼西嘉躺下,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腰上,两人虽近,却再无逾越之举,就这么安静地躺着,一呼一吸间仿若千年。

  白少缺拿另一只手枕着后脑,叹道:“至高功法原是如此。所谓《天宗卷》,欲成此功,先要散功,想来前辈是要告诫后嗣,手中所握,手中所有,皆不过身外之物。先祖胸襟智慧非吾辈所能企及,若非我被困地牢六年,因慕大江大河,雄奇山川,自悟得武功‘逍遥游’,必然是不会懂当中深意的……”

  楼西嘉听他悠悠道来,心中微暖而静谧,她想,就这样待在这里也挺好,不用去面对不知如何面对的人,也不用忍受世俗强加的目光。

  心神俱疲的她小憩片刻,很快坠入梦乡——

  对久历江湖风雨的人来说,没有所谓的高枕无忧,一代大侠成名之前,也曾在腥风血雨里辗转难眠。离开巴郡几月有余,楼西嘉夜夜浅眠,几无梦寐,而今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她却做了个黄粱长梦,梦中的大师父姑萼和义父楼括正在为她的去留争执。

  那是永和十二年(356)的夏天,晨起雨打芭蕉,落花飘零,颇有些涕零悲切之感,楼括牵着她在嘉陵江渡头下船,往东北穿过阆中城行进巴山山脉一处谷地。山谷幽深晦暗,曲径相通,凡有河溪过处,皆有鸳鸯戏于其中。

  她第一次知晓,这种成双成对的鸟儿,名为鸳鸯,这座凄凉山,名叫鸳鸯冢。鸳鸯冢山门前有一棵老榕树,挂着野花绿藤,树干粗得几人合抱尚不能及,估摸着老得能让她唤祖宗。树下有一块石碑,碑上斧凿刀刻的不是谷名,而是一句诗:

  “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注1)。”

  这些年她虽跟着楼括杀人捡尸,见惯魑魅魍魉,笑看阴阳生死,但论识字,还是会上几个粗浅的。她将那十二字勉强诵读了一遍,却并不明白上头的含义,于是转头拉了拉楼括的袖子,仰头睁大那双灵秀狡黠的眼睛,直愣愣瞧着他。

  不杀人时的楼括抄起手显得沉默而精干,杀人的买卖干得多了,纵使曾经是个斯文的老实人,如今也沉淀下令人畏惧的腥气,功夫练得稀松的人只一眼便能给吓出尿来。这样的人说话往往也很精炼,他从楼西嘉的眼中读出问题,只答了一句:“冢为高坟,埋的都是些有情的无情人。”

  何为有情,何为无情,彼时她尚不能分辨,但很快,有人便来斧正。只听得一道清亮的女声从山中薄雾里传来,当即喝止住他的话:“胡言乱语!”

  光听语气也知道来者不怎么和善,不过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但凡见过他义父且还能开口的人,多半只有两句遗言,头一句“你便是千秋殿殿首楼括?”,这一句尾音上挑,必然要带着些轻蔑,后一句从“你竟能杀我”到“不可能”各不相同,但都是这般吃人的语气。

  她抖了个激灵,捂着眼睛正准备询问义父自己是否需要回避,却从稀松的手指缝中望去,为眼前的美人着实惊艳了一把。

  白雾散尽花开,鸳鸯饶树翔舞,阳光铺落不到的榕树干上坐着一个持着黄杨木梳的女人。女人一双眼细长无光,目光上挑时给人蔑视之感,朱唇一对上下扁薄,又是民间常说的薄情之相,按理说这般模样不该是个美人胚子,五官一拟,可却又是姿色超然,令人一望生叹,不知是哪来的山精,又或是《楚辞·九歌》中的山鬼。

  “曹子建这一首《释思赋》分明说的是兄友弟恭,你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还学人儒生拗两句酸腐,好不识抬举,哼!”那冷然的娇嗔真真落在了点子上,别说男子瞧着戳心,她一女娃听着都觉得绵软。

  后来他们还争论了一些什么,楼西嘉耳畔无声便在梦中糊涂过了,只知道楼括将她推入了石碑界限之后,自己却在原地不动:“她叫姑萼,是鸳鸯冢的主人,你拜她为师,从今往后就住在这里。”

  “拜师?义父,我不需要师父。”她没有哭闹,很是自然地摇了摇头。

  楼括没有劝慰,没有斥骂,只是轻轻地将手落在她的头顶,插入发丝中揉了揉,随即露出难得的温柔:“如果义父不死,每年都会来看你。”

  “你当我鸳鸯冢是你千秋殿吗?”姑萼嗤笑一声,见不得他身为一个杀手,却表现得宛若慈父,因而冷言冷语刺他。

  “拿去!”楼括从袖中解下一物,朝树上扔去。

  姑萼接过微微一笑,明明心中满意,可死鸭子嘴硬愣是不饶人:“哟,传说中的‘千叶影木’?为了一个和你毫无血缘的孩子,你还真是大方。好吧,看在这东西的份上,这孩子我收下了。”说着,女人朝她挥了挥柳条一般的手,“过来吧。”

  她没动,扭头去看楼括,楼括只留下一个微笑,扭头干脆利落地走了。

  “喂,听说你这次接了个万金的任务,恐怕比在洛阳的那次截杀还要险恶,要是回不来的话知会一声,我去给你收尸,埋在阡陌恒通,三江汇流的地方,专门立个牌坊做个碑,好好瞧瞧那些被你杀过的人,他们的亲眷是怎么辱骂你的,再瞅瞅人恨急了眼是不是真会刨坟鞭尸,那可比话本子有趣多了。”姑萼一字一句,说得楼西嘉不忍细听,直堵耳朵。

  楼括却浑不在意,头也未回,只抬起手臂挥了挥,“嗯”了一声潇洒地走了。静默良久之后,姑萼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女子的长叹,可四下张望,又似虚幻。

  “你义父已经走了。”姑萼不知何时已落地,踩在草木上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她没有哭鼻子,只是眨了眨眼睛,伸手去够姑萼的手。

  姑萼一瞬间变脸,险恶地将她的手指扫开,冷笑道:“你真脏。”

  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所措。

  “我从你身上闻到了死人和尸体的味道,听说你是在死尸堆里被楼括扒出来的?”姑萼说这话时,竟然还带着轻笑,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大师父的刀子嘴,真就有剜心拆骨的能力,尤其是她在骂二师父的时候,从来都是“小贱人”打头,而非直呼其名。

  那时年幼的她并没有羞耻心,也没有垂怜意,只有从楼括那儿习来的厚比城墙的脸皮子和无师自通的奸猾机灵劲儿,当姑萼声消语停时,她就跑上前去紧紧攥住她的手心:“大师父!”

  往事里姑萼做了什么,楼西嘉半点也想不起来,但此梦中,那高傲嘴毒的丽人却并没有再甩开她的手,而是蹙眉低语:“其实你义父说的也没错,这里住着的人有情的无心,有心的无情,埋与不埋只差一抔黄土。”

  如今,她才算是真懂了姑萼话中之话。

  白少缺唤醒楼西嘉的时候,望见她秀目之下两行清泪,鬼使神差用红衣袖替她擦去,紧攥着她的手拉人走出静室,只留下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在风中:“别哭,我定带你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白少缺和楼西嘉的单人支线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下一章接回大磨岩之战……

  其实,这一战就像白若耶和孟竹当年的轮回。

  注1:出自《国语·周语》

  注2:引用自曹植《释思赋》

  PS:想起一个事儿,如果小可爱们看到正文有“注”,但是作话忘了,记得提醒我一下,今天这两个还是后头检查时发现漏了赶紧给补上的2333因为不是直接接在正文下方,有时候打个岔可能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