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117章 

  “别去推门。”盘膝坐在大殿中央的白衣祭司正闭目调息,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他用右手轻轻抚摸过左手被竹篾割裂的伤痕, 抬首睁眸。闭合无缝的神殿正门前有一团黑影徘徊, 是那个随他一同入内的少年。

  姬洛垂手而立,沉吟一刻后似问非问:“我们出不去了,是吗?”

  白衣祭司淡淡道:“除非集齐十巫之力,否则此阵不可逆转。”

  先不说这巫真已死,便是殿外那四位伤的伤, 瞎的瞎,十巫之力眼下纯属无稽之谈。姬洛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因而闻言, 他仍然转身固执推门。

  “虽然只有一门之隔, 但自你推门那一刻起, 所见所感,皆成虚妄。你可知世有双生, 人有两面?这就是天都大阵的威力, 此乃创教大祭司所立。那位真正的巫咸。”见他不听,白衣祭司摇头,起手以劲力遥遥点在姬洛皓腕。姬洛倒持短剑, 寒芒一折,撇开他的攻击,贴地一滑,伏于暗处。

  南疆之行所遇虽然奇妙无穷, 但无论是虎皮钩藤,还是奇花‘如何’;无论是瞳洞,还是妖术‘提魂’,尚在人力所企的范围,可这天都大阵若真能使人华胥一梦,便着实有些危言耸听。

  “神是凡人心有余而力不逮时创造出来的念想。”不想让他察觉出自己的方位,姬洛一边说话,一边以巫咸为正心,在殿中往复疾走。

  “六年前我和你一样不信,但现在……”

  巫咸起身,随即瞧定一方位悠然而去。他每踏出一步,都似自带天风,仪姿傲然:“呵,世间有无神力未可知,但我晓得,神,在每个人的心中。有人尊称道义,有人余留盼头,而我……”

  他伸手向前一点,点破了姬洛所处的位置,两人距离不过半丈,巫咸停步与他四目相对,昏惑无光的内室明明什么都瞧不清楚,但姬洛却为这一眼心凛:虽不敢夸海口,但这五势图自他习得以来从未失手,可这白衣祭司竟然能一招点破!

  巫咸两袖环抱胸前,不着感情一笑,接着方才未完的话:“呵……而我,视为光明。”话音一落,他骤然凌空,两道劲力从指尖弹出,打在两侧的壁架上,眨眼间机窍催动,明珠纷纷落下聚光于殿心,而正殿上方有大炽的火光从龙头吐出。

  姬洛暴露于灯火辉煌之下,为此景震撼,回望时脱口而出:“烛龙衔照?”

  传闻幽冥处黯然无光,连日月之辉也无法进入,唯有神龙烛九阴衔来烛光照之。《山海经》有言:视为昼,瞑为夜。

  或者说,它自己便是光。

  天都教的人还真是狂妄至极!

  巫咸挥袖退于玉座,指着大殿右侧以山岩凿刻的哀牢山地势图,神情越发严肃:“少侠想必听说过,江湖上有言,天都教传于炎黄时代的九黎部落,有无夸张不敢断言,但你我现在所见的云河神殿,实际乃是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所建。”

  白若耶?又是白若耶?这个活在往昔风云里未曾露一面的人,倒能称得上传奇。

  “古来十巫承袭祖制世袭,四百年前,余威不复,九黎各族不服辖制,为争南疆霸权徒生混战,而大族部曲间更是兴牢狱,倡巫蛊,一时间冤魂载道,昼不敢行人,夜不得好寐。这时,白若耶横空出世,凭借一身‘不死之法’,平定九部,拔除私狱,废止禁术,为维系平衡,他亲自提刀斩杀怀有异心的巫咸大祭司,宣告余下九巫任免皆从九部轮转,而大祭司拔擢废黜之权皆归于教主。”

  别的不说,就这耐心姬洛可是丁点不缺,既然他要长谈阔论,娓娓道来,那么自个洗耳恭听,倒也无甚损失。于是,少年摆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任由他继续往下说。

  巫咸顿了顿,又道:“从教中志铭来看,白若耶英年早逝,亡故时仅三十三岁,他死前留下遗书,历任教主口口相传,传的便是天都大阵与魇池的真相。”

  “真相?”

  “不错,与天都教生死存亡攸关的真相。你能安然从‘瞳洞’出来,想必未折返云岚谷,而是穿过百目瘴毒和北山大狱南行,你一定见过白若耶废止的那最后一座私牢。” 巫咸瞥了少年一眼,问道:“入目酷刑,心有何感?”

  “白日惊心,也怕厉鬼横行。”一线天中所见实在令人过目难忘,纵使未有经历,也能观之动容。姬洛顺口接来,半晌后忽觉不对劲,相故衣曾说过他是被巫咸关入瞳洞,本以为几人扶持险中求生,眼下看来,他们所做一切早在这位白衣祭司的鼓掌之中!

  姬洛第一次心头没底!

  想他行走江湖以来,纵使面对绝世高手,亦不曾心有怯意,反而依傍智计将其抟弄,可眼前比他大不上多少的青年人,却让他望而生畏。

  这种畏惧之感并非来自武力的威压,而是出于他们是同样一种人,同样凭手段和智慧而生的人。

  “庄柯是我救的,本想免你一劫,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看少年眸中一冷,怀剑狼顾,巫咸清泠一笑,率先解释道:“滇南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便是我处在这个位置,六年来亦不敢自称神通,不过小小一子,拼杀于局中。好了,回到刚才的问题,若将你此感以千百倍增,便是魇池。”

  姬洛嘴角一抽,难怪他以此作比,那魇池为世人诟病,乃是因为其底下设有天都教的大狱,而这人方才盛赞白若耶侠骨无双,分明是在自打嘴巴,遂不屑道:“强辩!废他人之权,而兴自己之欲,你们又算得上好人?”

  “你错了,九幽炼狱从来只关押叛逆教徒,并无无辜之人平白被戮,魇池之所以恐怖,皆因中原武林无人知晓,其下镇压着整个滇南最大的毒沼瘴气!”白衣祭司一掌推在玉座旁的扶手上,“咔咔”两声细响,铁珠顺着石壁从穹顶坠落,在空中化作齑粉,一瞬间点燃地上的曼珠沙华图腾。

  姬洛被热气冲面,向后连退两步,将短剑横呈在前,警惕打量面色不改的青年人。注视之下且听他道:“蚩尤一朝败北,九黎上至部曲下至黔首,皆被屠戮,血流漂杵,怨灵之火三日骤雨不熄,以至于阴气横生,方圆寸草不生,竟有北上蔓延之势。僵持之中,巫咸领十巫出面,设大阵镇其于哀牢山下,且率领九黎残部退守滇南,划河为界,此后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千年遗风至今,搬山为原,填海成湖,魇池留在哀牢山山腹中,成为最后一个与外界相通的‘眼’。”

  巫咸祭司就地一踏,火光立时四溅,从八方中极落入九盏长明灯中,那球形灯罩似张衡所造浑天仪,明火吞入其中,滚滚旋转。随后,姬洛身前那一盏猝然熄灭。

  “这……”

  “我强行破关,本欲力战群雄,拖延时辰以待余下四巫返回教中,可惜此局太险,杀招太盛,有人想大乱天都,有人想称霸南中,有人则想……”白衣祭司的语气加重,几乎是从口齿间挤出,“让我们全都埋骨此处。”

  杀人不是割草切肉,南武林来讨伐的义士没有上千也有百来,不论所求为何,全折在这里,这是何等恶毒的奸计!

  姬洛稳住心神,按着鼻梁,问道:“除非是疯子,否则杀人总有意图。你不用多说我也能猜到,杀戮会使天都大阵暴动,所以四巫出手起的是幻阵,意在安抚,只是没想到宋问别有备而来。”

  “宋问别?”巫咸祭司复述一遍,冷哼一声,“卒子而已。”随后,他指着青玉石板下,对姬洛一字一句道:“现在在这山中能安然行走的,才是真正有备而来之人。”

  说完,白衣祭司足尖一旋,穿过燃烧的曼珠沙华,径自一击撞向神殿之门。

  “你不是说……你骗人!”姬洛惊奇,从另一侧向着白影追去,门缝裂开,外头天光豁然,姬洛用手掩了掩光,瞳子猛睁——

  举刀的人,垂死的人,打斗杀戮的人,包括远山栈道上丑陋的行尸,此刻都露出欣然满足的表情,一动不动,沉浸在美梦中。

  一抹流光飞来,绕着姬洛脸颊翩跹,最后向下欲停落在他的指尖。

  “别碰!”白衣祭司长袖一挥,流光逝去,在晴空下燃烧成粉。那一刹那,他的眼中不止有凝重,还有化不开的哀色和掩藏至深的无奈。

  “你以为我诚心骗你?”

  巫咸那张宛若高岭之花的脸终于化开点人间暖色,呵呵笑道:“是迷梦蛊。大阵开启后,虫蛊从泥土中苏醒,招魂铃最先招来的是这东西,方才我让你不要开门,防的便是此物。《毒经》载此蛊性温,但天敌颇多,出没时半个时辰之内会入活体蛰伏。我看你目光出落得灵动狡黠,能在石婆婆身边待那么久,想来脑中藏智,眼中有慧,出刀时又毅然不悔,必然心志坚定,你这样的人往不好了说,容易刚愎自用,不夸大其词,以你我立场,你可会真信我?”

  别说,还真被他说得一字不错。姬洛抄着手也很无奈,他也曾揣度人心,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他也被人猜了一把,从这一点上看,这白衣祭司可算是他难逢的敌手。

  “言过其实了,石婆婆之所以待我安好,乃是因为他将我误认作先代巫真祭司,爨翎。”姬洛读圣贤书,袭了那套“承让”的谦虚之法,也不敢倨傲,于是摸着手上的银环,摆首推辞。余音落在那个名字上,姬洛忽然发觉不对劲!

  若不是偶然提到爨翎,姬洛几乎都没发现,神殿之外,天光之下,竟然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本该待在廊前白玉柱下的人。

  “小心!”

  少年控局诸多,近年来随在身侧的人武功远胜于他的只有寥寥之数,因而遇险,皆是他出手示意。这会子亦然,姬洛想都没想,下意识回首拽住巫咸祭司的衣袍要将他按入殿中,。

  然而,这一手却恰恰弄巧成拙,风声疾呼时,巫咸已然察觉,脚下步子腾挪本欲闪躲,却被姬洛阻了退路。

  有一匕比少年的手更快,几乎贴着他的咯吱窝插入巫咸祭司肋下,巫咸拧眉拔刀,血色溅了姬洛一脸,后者怒于自己无能,横腿一踢,将飞刃踢了回去,情绪的起伏下,“天演经极术”气冲中枢,他忽然好似‘看清’对方的意图,抄到巫咸身后,将那一双毒手架住。

  小女孩“咦”了一声,回退接住飞来的匕首,回首时伸出舌头舔了一把刀上的血,表情残忍而无情。她眼睛虽然落在巫咸的伤口上,可话却是对姬洛说的:“是不是想问为何我能行动自如?毒,可能比我毒?迷梦蛊不敢近我的身。”

  姬洛摇头,从他发现爨羽不知所踪时,心中便已有计较,所有的蛛丝马迹汇于一处,其身份便不言而明。

  巫咸淡淡笑了笑,纵使受伤,亦处变不惊,他开口替姬洛叫破了答案:“你比你哥哥更厉害,也当得了爨氏这一任族长。”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