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109章 

  公道自在人心,这脏水虽泼上身, 可说出去也得有人信, 何况有庄柯作证, 自己卖力卖命,什么时候做过亏心事?

  姬洛微微摆首,踱步上前检查少年的伤口。那石柴桑自打将其视作了巫真,便不太愿意在他跟前杀人,此刻听得脚步声, 手头不由松了一分,那娘娘腔吊着一口气,慌忙夺路而逃。若他真的逃了,倒也能捡回一条命, 偏他瞧出姬洛身份, 又骇于这老太婆的手段, 心中还算有些江湖义气,忙通风报信, 当即射出一枚白日焰火。

  不好!

  这不是自找死路吗?情况未明, 姬洛本欲置身事外,两不相帮,可看那娘娘腔鲁莽行事, 纵使脚步一挪,有心相救,也终究是晚了一步,就瞧着那老婆子两根手指从娘娘腔喉头穿过, 后者死相极为痛苦。

  身后被困的仆役、杂使都为这一手狠辣功夫下得噤声,想不到一位面容如此和善可亲的老人杀人见血毫无怯态,而场中除了姬洛视若无睹外,则唯余那少年偷偷瞥眼打量,脸上虽爆汗珠,可眼中却清静无澜,咽了咽口水竟还能张口顺溜问话:“你们……你们也是教中的人?这位老婆婆是?”

  有几分胆识啊!

  姬洛虽然听不懂少年的话,但从他一手拭去嘴角鲜血,一手对着石柴桑指点的狐疑模样来看,也能猜出□□分内容。心中想道:天都教内部未必上下齐心,石柴桑身份敏感,人又是从私牢里逃出,这些人虽不成大碍,但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念及此,姬洛忙赶在身后人开口前拦截了下来,就着桌上茶碗,写了几个字,谎称是九族中人,听闻南中附近江湖人在天都教起事,赶过来帮忙的。

  不过他却是多心了,石柴桑虽生得一副柔善面,可拿鼻孔大气一出,根本没打算回应这山中少年的问话,端着一副族长的架子,心里恐怕在想:这人还不配同我多话。

  少年见他字成隶书,倒也不惊奇,自打诸葛军师七擒孟获开辟南中以后,滇南长于中原氏族混居,再者,晋朝虽衰于南方,但宁州仍在其版图之下实为不假,所以遇上几个会写汉字讲汉话的人,根本不见得惊奇,反倒会让人误会是哪家高门子弟,毕竟一般人没这等子机会触碰。

  “哦,原是这样。九族同祖,既为同袍,孟曳先谢过两位大恩。”滇南最重辈分,百濮少年先朝石柴桑行了个古礼,似乎并没有发现眼前的老婆子是个睁眼瞎。随后,他再对姬洛抱拳,以汉话回应。

  姬洛与他对视,撞见的却是含笑盈盈的眸子,那双眼睛太美了,不妖却惑人,明动而灿烂,生在这粗粝少年的脸上,倒是有些可惜。

  据孟曳所言,他们本是这哀牢山附近的山民,负责给天都教上下供给吃食,偶尔做做杂役,反过来也受其庇护,身子骨有些个病痛,十巫则会派人赠医施药。

  就在近日,先是来了一群衣白衣,戴幕离自称要拜谢巫咸大祭司援手奇花的医者,大祭司不见,他们当中一老者则当即挑山门,非要与十巫比斗,十巫出阵与其斗医斗毒,接连比了两天一夜,就在第二日晚上,职司守卫的巫罗示警,山下大批江湖人攻山,最后于云河神殿前对峙。

  这两路人马相争,可苦了孟曳这群无辜村夫,跟着受累不说,还被当作妖魔邪类被关押在此。

  姬洛好事做到底,念着他们飞来横祸且又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便帮着孟曳一道把人给救了出去,先离开此地,再寻个机会从山里荒僻小路冒险下山。好在这当口江湖人都聚在顶峰,底下虽留了些人手,但这漫山遍野也看不过来。

  待人走了个干净,孟曳却留了下来不挪步,揪着衣服有些难为情,姬洛瞧着他欲言又止,便拾来树杈,在地上泥里写道:“山中危险,切勿再留。”

  “我不会拖累你们的,若是遇上事你们尽可以弃我而去,只要让我跟着你们。”少年急了眼,用不怎么标准的官话喊道,“且不说婆婆和公子待我有救命之恩,我对这山中还算熟稔,眼下可为你们引路。再者,我是孟部的人,想去看一眼怜惜姑姑,至少让我晓得她平安,才能放心回族中禀报。她为人耿直良善,从无与人结仇,便是六年前那场大变亦置身事外,哪里是他们这些人说的妖女荡妇!”

  这次,还没等姬洛继续书写反驳,一旁不语的石柴桑破天荒开了口:“不行!你说的话不可尽信。”石婆婆将木杖一拄,肃容道,“当年的天都如何不是人才精绝,甚至有白姑坐镇,可惜不一样为他翻云覆雨?且还能困……”那‘困老身于魇池’几字未出口便堪堪顿住,石柴桑不便与山村少年多言,便避了过去,继续道,“反正,能于崩乱中兴,定这几年清平,我们这位巫咸祭司可并非泛泛,有他出手,怎会容许那些武林小贼两日破山!”

  石柴桑和现任的巫咸祭司可谓是死敌,听她尾句的意思,竟是赞赏有佳,能得对手相称,且还是个脾气硬,有些手段本事的高手,那久居云河神殿之人,恐怕真不是什么嫩芽子,憨头青。

  姬洛心头不禁敲打小鼓,猜测其中恐怕还有变故。

  说到激动时,石柴桑目虽不能视物,但却从鼻息辨出孟曳的位置,拿木杖往他衣襟上的银饰一钩,提着他脖子冷笑道:“何况,说句不好听的,你是什么身份,你又亲眼见过巫姑几次,可配?”

  “我怎么不配了!”孟曳去抠老婆子干瘦的手指,又委屈又气恼,“我爹是个汉人,我娘为情出奔被抓,族中长老都骂她不要脸面,要将她烧死在火刑柱上,若不是怜惜姑姑出面,恐怕我也活不得这么大。这些年族中待我苛刻,也是姑姑游说,才使我谋得这份差使,能与我娘相依度日!”

  石柴桑虽未置可否,但姬洛却松了口气,看她手上力度,杀人只在眨眼之间,这会还没动作,可以断定这念头已被抹了去。

  说到底,姬洛心里其实也未完全相信这少年,毕竟滇南久经传统,保留的习俗不可不畏陈旧,加上孟姓在滇南乃大族,从方才孟曳虽然畏惧老婆子的凶狠手段却仍然报以大礼来瞧,等级尊卑早根深蒂固,以他这菜农身份,确实悬殊。

  “至于你说的大祭司。”孟曳双脚落地,也算有些眼力劲,悄悄往姬洛身后躲了躲,这才敢继续开口,“听说是闭关当头,生死紧要,才被这群虎狼之辈趁虚而入。”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忧心丧气,“若天都真教他们拿下,我们往后可如何自处?少不了还要再受那些人的欺凌。”

  石柴桑却不管他的担忧,反倒是听到“闭关”二字,脸上忧喜参半,不由心中揣测:这个时候闭关,且又是生死紧要,必然是破境之时,难道当年白姑真的将不死之法的《天宗卷》传给了那个小子。可怎么会,白氏千百年之密,怎会给一个外人,还是说,是巫咸自个儿找到的?

  那石婆婆想不通,那年眼见事成,突然杀出个少年郎,本以为是螳臂当车,没想到却有翻天之能,至她被擒之时,也不知道白姑生死下落,其中关节,就更不得而知。

  “不管怎样,夺来便是!眼下真是天助我也!”石柴桑合掌,用百濮话自言自语念叨了一句,随即敲定,“翎儿,带上他,有阿婆在还翻不出什么浪子。”

  姬洛与石柴桑跟随孟曳上山之时,洞底的相故衣并未随暗河潜走,而是忍着伤痛爬了上来,仔细将眼中的毒钉拔出,一边简单地包扎了,一边心中觉着不平:“这姓姬的小子人倒是机灵,出手果决也罢,就是下手没轻没重,若不是我被困‘瞳洞’,已对暗河熟门熟路,换作旁人早就沉水闭气而死了!”

  想到这儿,他对着近旁卵石狠狠踹了两三脚撒气。

  洞里瀑布回声与棱锥滴水忽然一停,相故衣抬眼,不再做小孩子脾气,俨然是一副身经百炼的江湖老手模样,随即猫腰往暗处一退,他这一走,顶头上下来两个小蟊贼,在棺阵前小心翼翼探寻,却并未出手。

  相故衣本以为是顶头攻山的江湖人分出了两个误打误撞过来,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甚为不对劲,那帮自诩正义的豪客,或多或少深受天都禁术的迫害,面对石柴桑留下的棺木,纵然畏惧这东西,也不该毫无惊疑之色,如此看来定是别家的人。

  “难道还有人黄雀在后?”相故衣摸着下巴,拿不定注意再三观望,又瞧那俩人在方才乱战的痕迹前捕风捉影,顿时心有所悟。

  “死了吗?”

  “落河了。”

  “老妖婆出手,该无活路”

  “死要见尸,一定要将他的命留在此处。”

  他们是冲自己来的!

  相故衣咬唇心头发狠,再联想到姬洛从北方带来的消息,不禁猜测,许是那股势力根本未绝,正蛰伏在某处等待搅乱天下之机。他当即起手一个“嫦娥奔月”,先拿住了当中下水试探的那人,斩杀于水底,随后潜游过去,再来一手“蟾宫式”,三两下将那人一并拿下。

  “你们究竟是何……”

  可惜人都是死士,眼见身子被擒,不愿暴露,纷纷咬破口中毒丸。相故衣将尸体扔到一边,整个人寻了一块大石头垂首坐下,不禁开始思索起当年往事,想寻觅一点蛛丝马迹——

  他隐隐觉得六年前绝对不止一族叛乱,天都之变那么简单,这背后也许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等棱锥上的水滴落至九十九次后,他蓦然睁开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对着窅然空阔的洞窟一阵轻叹:“不如将计就计。”

  娘娘腔放的那一抹烟火讯乃是越嶲郡石火寨所做,能射百丈之高远,白日亦生辉光,用以山中传信之使。此次攻山,明里是宁州、南中朱提、汉江等郡加诸岭南番禺等地的小门小派共举,但实际上自打出了牂牁郡,庄柯两袖一拂不参合,给了宋问别出头的机会,暗中都以这老头马首是瞻。

  哀牢山下,兵分两路,无药医庐踢馆叫板,先礼后兵讲好了不武斗,而后宋问别亲自下场,单挑了十巫中四巫之毒术巫术,待得巫彭以自身做容器解其设下的奇疫时,再趁机发难,与另一路按兵不动的人里应外合,杀个措手不及。

  这会子,石火寨的眼线瞧到不妥,赶忙向上头回禀,当即寨中长老岳诚,并朱提郡‘花月弯刀’柳意,蛮川帮帮主古南西一并领人来瞧。

  这一伙人岔路上一赶,姬洛和石柴桑没撞上,倒是撞见了卓斐然一行。要这两大一小都是老实安分的性格也就罢了,许还能屈能伸,混在大流里暗中跟上云河神殿,偏偏一个二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也没有姬洛那般理智和冷静。

  楼西嘉瞧那古南西一口黄黑的牙,倒吊死鱼眼,留着哈喇子多瞧了自己两眼,言语间带调戏,当即给人耳刮子抽到了树上,差点没操着两把剑给人命根子斩掉:“姑奶奶也是你看得的?再瞅一眼叫你断子绝孙!”

  蛮川帮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古南西武功并不差,那一手短戟风头盛,在当地也算一霸,叫她这么一打,在小喽啰前丢了颜面,脸上顿时没了光彩,要出手拿他:“臭婆娘,今儿爷偏要驯得你俯首帖耳!”

  楼西嘉嘻嘻一笑,故作讶然,出言讽他:“爷?你这样子也好意思称爷?什么爷,别是兔儿爷吧?”



  古南西被气得双目喷火,操持短戟,正欲搏杀,那柳意却先挤到了前头:“古二哥,何需你动手,这小娘子我替你拿下了!”她说完,抽出弯刀往楼西嘉脸上劈砍。那柳三娘长得一副馒头大脸,五官却搓在了一处,很是不好看,这会子瞧着眼前的白衣姑娘,心头顿生嫉恨,一招一式那是下手狠辣,全往脸上招呼,大有不破相不收手的势头。

  楼西嘉嘴上虽然不饶人,但也只是瞧那好色鬼不满,这会,突然来个丑八怪要多管闲事毁她容貌,她自然也不能落入下风,巴郡一带谁不知她“小妖女”的威名,若不拿两手治治人,还以为她是多好捏的柿子。

  “方才山里捡的果子,你且尝尝,待你吃完,姐姐将他们一个不落全收拾了。”强攻之下,楼西嘉飘然退守,忽地将袖子一翻,落出三两枚朱果,滚落在爨羽手心。爨羽隔着衣料捧着果子,在场的都是识数之人,往那小丫头掌心一瞟,挂不住脸了。

  岳诚骂了一句:“狂妄!”

  “哼!岳大哥别急,看我给她换张脸!”柳意横刀一持,将好在楼西嘉背身时砍在她剑柄上,发出叮铃当啷的声音,她素手于右腰间将紫缑剑柄一推出鞘,寒光将好弹回柳意的花月弯刀。

  爨羽面有急色,脚步不由往前迈了两步,伸长脖子观战,那卓斐然出手将其拦下,对她微微摆首,再看向那三人,顿生一股厌恶,也流出一抹同情。爨羽想了想,当真开始吃起果子来。

  岳诚分心来看,见卓斐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旋即将他视作恶流,点拨人手出来捉拿。卓斐然可不如楼西嘉戏耍为主,他出手又狠又准,没一会脚下便横呈好几具死尸,闻见死人味儿,他身体里的蛊虫又开始蠢蠢欲动。

  “是蛊!”

  有人叫了一句,目光全被引了过来。

  楼西嘉失了众人的焦点很是不快,嘴上嘀咕了一句“无趣”,随后将紫缑往回推入鞘中,腾身而起,在林中穿行片刻,翻手携来翠叶,待柳意追来时,她霍然出手,一叶化影,影成万千,几乎从不同角度杀去。

  逆光不见影,待影子成时,必已沾血。

  旁人几乎没瞧清她的手势,可柳意手中刀已然落地,直捂着脸痛呼,手指之下全是血痕,若姬洛在场,必然会发现这伤口甚是熟悉,他曾在燕素仪脸上见过同样的疤痕。

  此刻,楼西嘉飘然玉立枝头,拿食指绕了绕头发,神情傲然,但笑中仍留有邪气。

  “这……这这……”古南西还算有股子眼力劲,当即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指着白衣女子颤声道:“千叶……千叶影木,你……你是谁,你跟‘千秋殿首’楼括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洛儿只是潜伏一段时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