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101章 

  姬洛抿唇一言不发,相故衣见他脸色发白, 也知所言不假, 心头顿时泄了气, 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同他相遇时,他正赶往滇南寻药救其恩师,为人至纯至孝,不辞千里辛劳,因熟悉南方地形气候, 一路对我多有照应;我同他分别之时,恰逢天都之乱,他曾生豪言壮志,立誓继承先祖遗志, 欲要合并南北白门, 重振昔日荣光……”

  想来感切之深, 任是久经风浪颠簸的相故衣也有喉头发紧,呜咽难开口之时。见状, 姬洛抄到他后方, 出手在其后背几处穴上点了点,替他顺过气来,道:“逝者已矣, 还请节哀顺变。”

  “你刚才问及我他的死因?”相故衣深吸了口气,猛然反应过来,扬声质问,“你的意思是, 有人加害于他?”

  姬洛犹豫片刻,遂颔首以示,将瞳洞中吕秋书信和董珠所写天都血书一并交代。听过后,眼前那穿着比野人还野人的男人,顿时就是一阵歪骂:“妈了个巴子!看我不杀上天都,替隋兄弟讨个公道!”

  相故衣气得一脚踹穿了用作寝卧之地的粗树干,姬洛顺手把碎屑捡来投到篝火中,火势迅猛,扑腾一阵后静得只剩潮湿的枝干爆裂的噼啪声。

  毕竟活了好几十年,相故衣也不是百般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撒了撒火后,也算是沉静下来,拿长竿子敲了敲地上的卵石,道:“还有功夫拾柴火,你这小子怎么不开窍?”

  先前他心头打算是可出去可不出去,对爨羽的舍身还只是报以赞许和敬重,这会子是不出去也得想法子出去,生死恩怨全系在这小姑娘的身上,顿时另眼青睐,再看时哪还是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分明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因而生了讨好意,赶忙冲姬洛使眼色,压低声音道:“人家就巴望你过去扶一把。”

  姬洛回头,爨羽却好像窝了气,故意把脸别开,自己按着伤口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独自坐到一边,皱着一张小脸。

  “痛不痛?”姬洛走到她身前蹲下,将她手拉过来,送到嘴边吹了吹。爨羽本来想趁机发发脾气,可瞧他这么温柔,心头又高兴又难过。高兴是他对自己无微不至,难过是两人终究如云泥之别。

  “喂。”爨羽难得没有叫他的名字,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垂下眸子,盯着近旁在风中飘摇的火苗,“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叫隋铁心的人是谁?他……对你们来说很重要?”

  姬洛摇了摇头,不想她被卷入诡谲的漩涡之中,遂并未多做解释。

  “好啊,你不说我也能听出来,我又不是傻子,只是想听你说说话罢了。”爨羽却把手抽了回来,往腰间一插,气势活似个霸道凶蛮的大娘子,可语气却更像一般撒娇作态,“我……我是说如果,你们找到了杀人凶手,你们会怎么办?”

  少年霍然抬头,一双深邃的眸子略带考究。

  爨羽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又瞧他一声不吭,顿时手足无处安放,左右抓耳挠腮,磕巴解释道:“我……我是担心你们一生气把天都教给灭了。”

  “半大点儿孩子就是爱痴人说梦,天都教哪是那么容易灭的,就我和他?你也太不把九族当回事了。”相故衣把手往脑壳上一托,背靠大树闭眼插上话来,“何况你相叔我,纵贯南北,那可是爱憎分明,冤有头债有主,谁干的谁出来受着,没必要恶毒到灭人家满门,否则我和那些恶徒猪狗有什么分别?”

  爨羽紧张地瞥了姬洛一眼,见他又再度展颜,心下长长舒了口气,一路跟他到背风的地方,就着草叶铺就的卧榻休憩。

  夜来多悲,那相故衣还兀自陶醉在往昔风云里,啧啧念叨:“天都下辖九族虽常年窝里斗,看不惯自己人,但大难临头却没有各自飞的说法。”

  他的话音一落,已经躺平歇息的小姑娘猛然睁开双眸,盯着星子与穹苍,眼中露出极不协调的一抹杀意,随后沉沉睡去,并无异样。

  次日晨起,精神抖擞的相故衣翘脚坐在一旁,指点二人稍稍收整行囊,寻来三两只破葫芦盛满泉水,又将鱼干用香叶包裹好以备路上果腹。

  “大叔,你好歹也动动手?”爨羽实在看不惯他偷懒的行为,手中葫芦没握住,“滋溜”一声飞了出去。

  相故衣伸手接来,在底部穿了几个孔,抬手成掌刀伐了两根细竹,裁剪竹节往下头一插,抬手冲小姑娘扬了扬。

  爨羽“咦”了一声,似有些始料未及;而姬洛闻声,也一并瞧了过去。

  多了两个观赏的人,相故衣当即要露上一手,于是拿葫芦吹了一支清扬的山曲,那调子起承转合之处音色欢愉且高亮,和古琴乃至丝竹管箫之音皆不大相同。

  “他吹的是百濮人的山歌。”虽然爨氏上溯根源,乃实实在在的中原人,但她毕竟生长在宁州这片土地,见识还是不少,于是开口解释道,“这东西叫筚郎叨,有说是由笙箫演化而来,也有说是百濮人根据伶伦所造三管龠所改。”

  只听那曲子从轻快忽地渐缓,慢慢凝成呜咽,两人竟闻风生悲,不由红了眼角。这会子相故衣不吹山歌了,改吹的是汉乐府旧歌,姬洛和着调子,轻轻跟着哼唱:“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注1)”

  爨羽往他身边靠了靠,睁着一双大眼睛,痴痴望着,而后用手肘碰了碰少年的衣摆,见他仍无动于衷,只能鼻息长叹,接过最后一句:“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注2)”

  待收拾好行囊,三人捡了一条小道突围而出。

  白日里山中寻常无恙,但他们未敢久待,行三两时辰,稍歇片刻。爨羽常年泡在毒池里走不得远路,姬洛就在山涧等平坦小道上将她背在背后。入夜后,山中瘴毒漫起,爨羽割手取血,百毒勿近,以此开路。

  三人披星戴月,行了两日一夜,终于走到云岚谷边缘。

  最后一处山谷地势生得奇妙,底部逼仄,上头开口,山壁皆往外撇斜,如一只正摆的碗。爨羽此时脸白如纸,失血和脱力让她显得十分虚弱,姬洛知人血有量,不能无穷无尽索取,因而无法再绕远路,只能硬着头皮闯那一线天。

  越往里头走,脚下的骸骨越多,上头山石洞窟里还挂着惊悚的刑具,那些铁索环扣上的血迹已经发干,在阳光下变成紫红色,而尽头处,则陈设一道巨石大门,直与顶上的突石衔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爨羽眨了眨眼,伏在姬洛肩上好奇地到处觑看,没有半点女孩子该有的心惊和害怕,而相故衣则蹲下身去查看那些人骨,发现每根骨头上几乎都布满累累伤痕,遂点破道:“原来这云岚谷是个实实在在的囚笼。”

  他随即起身,往前头探看,顺带再说上两句:“这里的刑具皆是酷刑,死在这里的人无人收尸,尸体腐烂,积年累月滋养山中毒草,才在夜晚生出剧毒瘴气。”姬洛和爨羽听完,脚踩湿漉漉的泥土,身子都不由发寒。

  说是瘴气,听起来更像怪力乱神的怨气。

  相故衣又道:“我在滇南久居时有听闻,早年中九族多有古怪禁忌,犯忌之人由族长和祭司共同判罪,以族归处决。后来天都教掌权,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觉得此陋习颇为残忍,于是倾教众之力废禁,不过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九族之中仍然有人顶风,暗中留有刑牢。”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摆首,“难怪中原多称滇南天都为邪魔外道。”

  “哼,邪魔外道?只是相较之下而已。”爨羽摊开双手,盯着肌肤上因毒气而现出的青色,颇有些愤懑。她这个样子只要走出宁州,不被乱棍打死,或许也要被指摘的唾沫淹死,毕竟在外人眼里,宁州多毒蛊,练邪功毒功的多是些下三滥。

  说罢,她顿了顿,竟是在反驳相故衣的话:“白若耶确实是个才学广博,颇有见地的人,可惜,根深蒂固的东西想要拔除,不是上下嘴唇碰一碰就能办到,在宁州乃至滇南,部曲始终无可替代,改变往往犯了大部分人的利益,不然先秦时相国商鞅,又怎会车裂而亡?”

  若不是亲眼所见,相故衣都要以为这番高谈阔论是那个他还颇有些欣赏的少年所发:“分析得挺透彻嘛,爨氏号称宁州第一大族,果然不同凡响!”

  可惜听完他的赞叹,爨羽却脸色大变,知自己失言,慌忙去瞧姬洛,见他无甚反应,这才又草草盖过,佯装没规矩,抻手揪着一撮树枝去弹相故衣脑门:“大叔你少废话,还是看看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相故衣果然不再多话,上前去拨弄石门。石门高达九丈,饱经风霜多年,早与山壁生为一体,且两壁可落脚处皆光滑陡峭,底部还有生铁浇筑的暗刺和铁蒺藜,就是为了防止锁在这里的人攀壁而出。若只有相故衣和姬洛二人,倒是可以拼一把,但现下还有个虚弱的爨羽,怎可能过河拆桥,留她在此,因而无法,前后只得这一路。

  眼看便要到落日昏时,三人心中都有些焦急。

  “有了!”相故衣突然一掌拍在那石门左侧,石屑纷纷抖落,平滑的表面当即出现了一条缝隙,他将眼睛贴在缝上,似能瞧清里头的机簧,“如我所料不错,这扇门能双开,就是里外都能推。”

  说完,他冲姬洛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放下爨羽,走到石门右侧,仿照他方才的样子一拳捶在对称的位置上。石屑落下后,也出现了另一条缝隙,如此看来,当不是偶然。

  姬洛嘴角渐渐抬起:“也许当年建造这座囚牢的人,也害怕被秘密锁在此处,就如皇陵地宫的工匠,惯爱给自己留条后路,我们今日也算因祸得福。”

  “不错。”相故衣颔首,挽起袖子将四指伸入缝隙中探看,且稍稍拨弄里头石造的锯齿机簧,“没想到我前半辈子嫌弃不已的揽月手,今日当真用作了开锁之功,可叹!可叹啊!”说罢他用力一扳,石门剧烈震动起来,仿佛要倒塌一般。

  爨羽被这声势骇了一跳,脚步当即有些虚浮,姬洛连忙赶到她身侧扶了一把,将人送到一片勉强干净的地方坐靠休息。

  “不行!”

  这时,相故衣的手退了出来,大喝一声,眉头皱成川字,神情赫然凝重,“这什么狗屁玩意儿!”

  爨羽就着气声儿,竟不合时宜地带着些戏谑问道:“怎么了?可是你那揽月手解不得?”

  “怎么可能!”相故衣当然不能在小姑娘面前落了面子,嘴硬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当即一股脑将所有的麻烦都归咎到了建造者身上,“这绞索锯齿下的锁芯,除了石造外廓,仍有不少铜器支撑,这石门多年未开,宁州又闷热潮湿,里头的东西早锈掉了,若有不甚,这大家伙落下来,咱今天都得在这盖棺。”

  “那可有……”姬洛出声询问。

  爨羽眉毛一挑,截住他的话头,先冲姬洛小声道:“看我的。”而后她托着下巴,起了一出激将法,出声质疑:“先前不知是谁夸口,这揽月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看啊,连这滇南一处小小机关都破不得,更遑论名震天下的公输府所造器件了!”

  “胡说八道!”相故衣梗着脖子,气得脸红耳朵烧,也不顾身份和一个小女娃娃理论,“你懂什么!若是三十年前的我,也认了,可打我悟出真正的纤指揽月之法后,还从没失过手,哼,这天下有我开不了的锁?笑掉人大牙!便是公输府传世的天工七星锁也开得!”

  说罢,相故衣又转身对着那石缝一阵鼓捣,随后回头一昂,冲姬洛勾了勾另一只手,“小子你过来,我现在把这门功夫传给你,你站在那头,我叫你断哪根铜柱,你便断哪根,待你我合力卸掉其中几处机窍,我不信今儿个还开不得!”他气量小,光和姬洛说还不够,非得再往爨羽那片儿瞟了瞟,扬威似地落下一嘴狠话,“莫说我骗你几个小辈,我还就这削尖脑袋的犟脾气,出不去我‘相故衣’三字倒着写,武林中就是条癞子狗!”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和2:引用自汉乐府《古歌》

  科普一下:龠:音同月,黄帝时期乐官伶伦所造的乐器。

  部曲:魏晋时期指大家族的私兵。

  看文愉快,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