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53章 

  叫声是从二楼左面的雅座传来,位置在赵恒义方才喝酒那处的隔墙一侧, 除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们, 在座没有谁不汗毛倒竖。

  十七娘闻声已经冲了出来, 却在斜对面的栏杆前失神,不像一位久经江湖风波的老手该有的姿态。此时,姬洛和赵恒义一前一后赶至,发现眼前发出惨叫,随后又从竹帘后滚出的侍女正是被关倍拉着灌酒的那位。小姑娘不过韶龄, 散开的发髻耷拉在脸上掩住狼狈的泪痕,她哆哆嗦嗦指着里头道:“奴家……奴家什么也不知道,刚才去取酒,回来就这样了。”

  赵恒义一瞧, 侍女脚边果然还散落着托盘和酒壶。

  姬洛已经先一步进去了, 立在一丈外, 打量里头倒栽的尸体,等赵恒义跟进时, 在他肩上不轻不重按了一把, 沉声道:“冲你们四劫坞来的?”

  关倍死了,死法和俞鹤追一样惨烈,唯一庆幸的是作案的那根铁丝还不足以比之暗器大师吹毛断发的刀丝, 所以留了个全尸。

  眨眼的功夫,门口已经挤了一拨惴惴不安又耐不住看热闹的酒客,四劫坞卷入祸端,展婈和吴闲也跟着闯了进来, 赵恒义看见他俩,脸色立刻变得更难看。

  展婈凑上前来,低声问:“堂主,会不会是袁……”

  赵恒义截住了她的话,摇了摇头,以眼神否认了这种可能性。他知道如果真是袁护的人,那么要杀的该是自己,这关倍除了脾气臭爱拿腔作态,在舵中倒是谁都不偏不倚。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事关重大,还烦请两位将外头看戏的一并清场,务必死守住所有出口,点清楼中的人。”姬洛突然开口,冲展、吴二人拱手作揖,又怕自己分量不足,还专门朝赵恒义递了个眼色。

  等两人退走,赵恒义没开腔,姬洛一面去撬关倍的嘴,一面道:“现在除了你我互信,旁人,一个都不可信。对了,我收回方才的话,你来看这个。”

  姬洛指了指关倍嘴里那把画着符文的木剑,赵恒义乍一看没瞧出不对劲,因而没明白这个‘方才’指的是哪一句,好在定了定神,又跟上了身前少年的思路,道:“这把木剑是新刻的,难道是临时起意?”

  思路对了,可两人却想不通:关倍武功不弱,绝对不会像俞鹤追那样任人宰割,难道那杀手武功奇高?

  赵恒义翻过关倍的尸体,在袖口处发现一道焦痕,应该是灯烛打翻时正好扫过他的衣袖,以此推知,凶手该站在关倍身后,而能从后方动手的——

  一定是关倍熟悉的人,四劫坞里的人?难道是关倍发现了凶手?

  姬洛和赵恒义想得却不一样,他和四劫坞没关系,不会去分析一个帮派,而是将重点又落回了最初:既然关倍并不在杀手的原计划中,那么那人要杀的必然另有其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挑在今晚动手?

  姬洛和赵恒义交换了一个眼神,道:“我们来得不迟,却没有抓到蛛丝马迹,先看看这里有没有暗道。”

  赵恒义对着房间扫了一眼,没动:“姬洛,先不说修筑暗道的银钱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来,你不了解,这鹿台是削金窝不是黑店,做的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生意,恐怕除了十七娘的房间,这座楼里估计都干净得很。”

  “十七娘?”

  “‘七路’里什么下三滥的货色没有,一个走江湖的女人,名声坏仇家就多,自然怕死。”赵恒义解释道。

  赵公子这一席话说来,姬洛脑中那根怎么都接不上的线突然就通了,慌忙往外去:“糟糕,他的目标是十七姑!”

  “你怎么知道?”赵恒义纳罕。

  “他为什么要选在今夜?不是因为人多好掩护,而是因为今晚不动手就没机会了!如果平安无事,那么十七姑今夜都不会出房间,按你所说,杀人的难度就要倍增。”姬洛推开廊上的人狂奔,“所以俞鹤追只是个靶子,是谁无所谓,只要动静够大!我和屈不换被诬只是凑巧撞入了局中,没有我们,事情就会落到桑姿头上,楼里的姑娘出事,十七娘想不出来都不行!”

  姬洛一眼看见托着药盒走在廊上的巧雨,忙呼声喊道:“巧雨姐,十七姑呢?”

  “啊?刚才赵公子的随侍跟姑姑把关长老的死说了,姑姑头痛,这会在那边雅座里一个人歇着呢。”巧雨愣了一下,如实道。

  姬洛和赵恒义闻言,干脆在栏杆上借力,绕过几个柱子,斜飞出去。

  人刚落地,却突然杀出个女人。

  “展婈?”

  “赵大哥,我有事想跟你说,我发现……”看她那吞吐的样子,似乎很为难,不管是发现了什么,此刻救人要紧,缠上了就脱不开身,姬洛抢先将人推开。

  展婈不悦地拧眉一横,还没发作,两步之遥的屋里头突然传来了打斗声。赵恒义知道再耽搁不得,扫了展婈一眼,推着姬洛冲了进去。

  不算红绡,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就死了两人,堂中的酒客们明显绷不住了,纷纷叫嚷着乱走。

  “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出去过,有鬼杀人!有鬼杀人!”

  “第三个了!第三个了!谁知道会不会杀到你我!”

  这一次,两人来的及时,十七娘只是和人交上了手,杀手见人来不妙,立刻跳窗而出,楼下的守卫警觉,于是他没有往外走,反而双手一撑翻进了旁边的雅座。

  隔壁没有灯火亦没有人,等人反应过来再撵过去搜查时,已经没了杀手的踪影。

  一般人能这么容易走脱?

  姬洛再度折回来时,十七娘还斜坐在地上,两道水袖就落在她脚下,整个人没有半分精气神,哪里还有泼辣脾气和高手风度,一瞬间容颜沧桑老去华发。姬洛想,恐怕十七娘心里知道些什么,至少能摸着点儿杀人的原因,否则以她的功夫,还不至于等人跑了还坐在这里垂头丧气。

  不过,现在找出杀手才是当务之急。

  姬洛回头,展婈就站在赵恒义的身后很是尴尬。他想了想,走过去开口问道:“展婈姑娘,是谁让你来拦着你家堂主的?”

  此话一出,周围起了不小的喧哗,在这紧要关头,哪怕是多说一个字也能引得人心惶惶。

  展婈涨红了脸,拿手指着姬洛忿忿地道:“胡说八道,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杀手咯?我和俞鹤追素不相识,关长老又是我四劫坞的人,我为何要杀他们?真是笑话,赵大哥,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虽然展婈突兀的出现确实惹人怀疑,但也不能在无凭无据之下轻易将矛头调转,赵恒义决意开口替她说道说道,姬洛却先笑了:“你当然不是杀手,不过,也别作了他人的刀枪。”说完,他抬手抽出近旁一人的长剑,挥手而出。

  飞剑掠过展婈的头顶,插在后方的柱子上,柱子下抱臂的吴闲一躲,足尖踏过丹漆处留下了一点黑印。

  “那是……”赵恒义登时回想起关倍袖子上的焦痕,不由张口结舌。

  吴闲抬头和姬洛对视了一眼,咬牙扭头就走。

  这时,一泼好酒洒了个满头,屈不换从后头提剑而来,大劈斩下,喝道:“小贼,哪里走!”

  这吴闲样貌普通,穿着亦不起眼,常年跟在赵恒义身侧好似可有可无,但眼下计划败露,和屈不换交手之下,众人才瞧清他武功不俗。

  廊上拥挤,赵恒义喊了一声,待看戏的自觉分流,他和姬洛也跟着蹿上前拿人。三人合围,激战下眼看要将楼板砸个窟窿。吴闲正要往下坠走,顶上突然飞来两抹水袖,霸道的力量将他腰身稳稳缠住。

  “你们退开,我有话问他。”十七娘从人后走出,巧雨亦步亦趋跟上,偷偷瞧了一眼姬洛。

  吴闲被屈不换摁在地上,破口大骂:“妖妇!你这个卖友求荣的妖妇!花着昧良心的钱天天窝在这削金窟里,你可曾问心有愧?呸!只怪我自己没用,杀不了你,便是化成厉鬼,我也要咒你不得好死!”

  这骂声在鹿台久久回荡,众人皆尽默然。十七娘活到这个岁数,江湖上看不起的、私底下骂她的人,数不胜数,可大多是轻蔑笑谈,像吴闲这般一字一句带血带泪的竟是没有。

  十七娘用食指在自己纤细白净的脖颈上轻轻一划,红唇轻启:“这么想要我的项上人头?你和杜仕先是什么关系?”

  “杜仕先是谁?”立刻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杜仕先三个字道出时,吴闲明显脸色变了,但他杀人能不眨眼,心里也是横:“你还有脸问?万人骑的臭婆娘!”

  十七娘深吸一口气,两手摸上水袖,姬洛赶忙给屈不换递了个眼色,若是任由她怒极动手,这吴闲恐怕得立毙当场,那么他为何杀人的缘由就再也吐不出了。

  赵恒义也深知是这个理,毕竟吴闲是他结拜多年的好兄弟,平时为人低调待人和气,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与人针尖对麦芒,张口闭口秽语,恨不得杀人全家。

  于是他就着那缠人的水袖稍稍挡了一下,屈不换趁机从后头给吴闲来了一脚,吴闲吐出两颗混血的牙,终于静了不少。

  十七娘瞥了一眼,蓄力的起手式缓缓落下。

  “妖妇你听好了,谁都能杀我,唯独你不行,你不是想杜仕先和我的关系吗?他是我舅舅!”

  吴闲人不傻,知道和十七娘对拗没有用,立刻调转枪|头,同在场英雄豪杰哭诉:“永和六年,苻坚的祖父苻洪叛赵降晋,出任雍州刺史,同年占据关中攻打长安,他一面向建康俯首,一面暗中欲自拥为王。我舅舅本为长安汉人中义士,发觉其野心后修书桓温将军,可就是这个女人,拦截了书信,向当时投诚秦国的长安公府告密,提我舅舅项上人头换取金银财宝……”

  说到这里,吴闲声泪俱下,时有凝噎。等他稍稍缓过一口气,突然挣扎欲起,惨笑三声:“该杀!该杀!该杀!”

  有几个实在看不过去的人暗中拔出刀剑,在场人人惶恐难安,唯有十七娘面不改色,自断水袖,以刀掷地,倒是一声也不抗辩:“杜仕先是我杀的,江湖风雨里来去,我身上背的人命不止这一条。”她顿了顿,按着眉角笑得惊心动魄,“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下七路’货色的臭婆娘不是个东西,是不是?老娘今天把话撂这儿了,想杀我的,尽管来!”

  此话一出,管闲事儿的迟疑了,看戏的懵住了,这女人单枪匹马在江湖挣到这个份上,绝不是好惹的,何况掂量之下,这吴闲为了报仇害无辜性命,也不是个磊落之人,当即人人往后退了半步。

  冷眼旁观下,只有巧雨嘟囔着,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姑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无论如何,江湖规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皆不许牵扯无辜。吴闲借无辜旁人的性命引出十七娘就是不对,若俞疏声找到四劫坞门下,便是赵恒义也保不住他。

  “哎,老吴,你怎么这么傻。”赵恒义叹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

  赵恒义站在义结金兰的兄弟角度作判断,但姬洛和屈不换却嗅出了阴谋味儿:且不说吴闲常年待在四劫坞,一南一北谁找上他递的消息,就说桑姿屋前改良于‘洛河鬼神道’的铁器也无法解释,此事万万没有那么简单。

  “吴闲兄弟,我有一个问题。”姬洛往前站了一步,道:“你又为何要杀关倍长老?”

  赵恒义恍然,关倍这一手确实来得突兀,他不禁扭头看吴闲,道:“你这厌胜术是从哪里学的?你又为何要杀那关倍?”

  追问下,吴闲眼睛猛然一睁,看着赵恒义先是震惊,而后不解,再然后隐隐透出悲伤,最终化为释然。可惜,他想要张口,脸上却涌出青紫气。

  屈不换就近把赵恒义拎开,怕此人留了后手挣个鱼死网破:“赵兄弟,小心,他已经服过毒了。”

  赵恒义却不领情,伸手按住吴闲几个大穴,神色焦急。这毒发来得快,吴闲几乎已经发不出声了,可他嘴唇翕张,似是有话要讲,赵恒义干脆委身将耳朵送到他唇边,道:“你想说什么?”

  “关倍他……他发现……”

  “发现什么?”赵恒义追问。

  “厌胜术……早殇的汪姑娘……”吴闲气若游丝,留下几个断字,只来得及将一只铃铛手串递给赵恒义,便咽了气。

  赵恒义低头看着铃铛,又想了想他的话,激出一身冷汗——

  他确实有个酷爱巫术的青梅竹马姓汪,不过人已亡故多年,吴闲此时提到,又将厌胜术与之关联,想说明什么?而这手串……这手串……分明是……难道吴闲杀关倍,是因为那件事已经暴露了?

  展婈看他脸色难看,出言问道:“赵大哥,你怎么了?这是谁的手串?”

  “我也不知道,此事还需再查,先压下来,等回了四劫坞再说。”赵恒义将手串收好,冲展婈勉力一笑。

  夜已过半,人人都为大半夜的惊心动魄感到心有倦怠,也不讲究,寻了些干净的地方或靠或卧或坐,倒头睡去。

  十七娘随他们去,暂时不愿与这些人冲突,至于明日俞疏声上门,给他个交代再许点好处,毕竟杀人的人已经伏诛,不管是鹿台还是四劫坞,都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掀翻的地儿。

  巧雨苦笑一声,瞥了眼姬洛迟疑了一刻,还是冲到他身前,大大咧咧开口:“姬洛,我看他们都一副欲杀姑姑惩恶扬善的样子,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可是……可是她待我真的很好,楼中的姐妹都是她收容的战乱遗民,卖身不卖身也从不逼人,我们在这里都过得很好,哎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巧雨一跺脚,看十七娘已经走远,气鼓鼓地追了去,“总之,我觉得姑姑不是他们口中说的坏人!”

  姬洛目送巧雨离开,悠悠叹了口气。待他转头去找屈不换那个醉鬼时,这家伙正撵着桑姿跑,两人之间杀气极重,分秒间拔刀动枪的样儿。

  没有从吴闲嘴里套问出有用的消息,姬洛心里始终难安,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往上一抛,正欲占吉凶,那赵恒义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姬洛回头瞧,手滑一线,那铜钱从缝隙里滚落,一路从二楼掉到一楼,只听‘叮咚’一声,门外忽然大起喧哗。

  守在大门外的护卫拍门,踉跄着跑了进来:“十七姑不好了!前面,前面突然来了一大批官兵!把鹿台正面几路都给围了!”

  “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休息!这夔州的府君夜半都不歇着的吗?跟鬼魂儿似的到处乱走!”有酒客还陷在杀人的恐慌中没走出,对着立时的一惊一乍有些不耐:“嚷什么嚷,天还没亮,谁报的官?”

  “没人报官啊!刚才不都锁在这儿吗?”

  堂里忽然复归沉默。

  鹿台外,兵丁列阵,执火把在前,喊道:“十七娘梁辛伙同江湖势力,勾结北方胡人,暗中敛财欲行不轨,今着军令讨贼,里头的人速速出来请降,且留全尸!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办个事都要预约,真是急死我这种急性子了……ε=(?ο`*)))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