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陛下,万万不可>第91章 天日

  然而两个狱卒把他们送去的地方,是牢房的正厅。

  陈述之走进去便见主座上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官员,虽然不认得,但通过他的官服可以判断他品级不低。

  于是他来到堂上,缓缓跪在那人面前。还在发愣的刘传见他如此,便也跟着跪过去。

  主座上的朱幸赶紧说:“快起来快起来,我可受不得你们俩这么大的礼。”

  朱幸轻咳一声,开始说正事:“你们的案子改判了,我给你们找找……”

  他拿起面前的一张纸,用手指着找了半天。陈述之便道:“要不我们自己看吧?”

  听他这么说,朱幸才想起这俩人都识字。他才懒得给他们念,就把整张纸都递出去。

  陈述之接了,刘传便凑过来和他一起看。这是刑部的一份判决,宣判的日期就是今天,内容是对江州减税案的改判:

  现已查明,沿江县暴民屠县衙的原因并非减税,而是对原县令蒋为民积怨已久。减税之事中涉及的官员全部改判无罪,已死者发钱抚恤,其余人官复原职。

  闹事百姓逐一细审,未杀人者释放,杀人者减等量刑。蒋为民已死无法追究,只是收回了官府给他家发的抚恤金,另惩治了吏部负责蒋为民考评的官员。

  “看完了?”朱幸望着他们二人道,“陈述之,兵部让你明日如常过去。刘传,今晚就去码头坐船,速速回你的江北县去。”

  说罢,他又抬头叫门口待命的差役:“带他们去拿东西,然后赶紧走,走了好关门。”

  陈述之先反应过来,拜了座上那人,便拉着刘传道:“走了,别耽误人家关门。”

  他们一同拿了东西,换好衣裳,离开大牢。

  在体验过彻底的绝望后重新获得生机,而要对付的人却偏偏都死了,这种喜悦强烈而持久。陈述之饶有兴致地带刘传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饭。

  刘传喝多了酒,叹道:“没想到还能回江北做知县,以前不觉得这个位子有什么,经了这次,以后要好好做,指不定哪日又没了……”

  陈述之笑道:“也算没白惊险一场。”

  “唉,可是回去又要面对我老婆了。”刘传拍了拍陈述之的肩道,“一个人挺好的,别去招那些你惹不起的人。”

  陈述之心上忽然一紧。

  刘传吃饱喝足,扶着陈述之的手臂,歪歪扭扭地往码头走去。

  漆夜无月,却有星斗漫天。二人在河边告别,看着刘传坐的船逐渐远去,陈述之转身要走,还犹豫了一下现在该去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家。

  如果说走出大牢给他带来了什么苦恼,就是他感到迷惑,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算。算不算接受他的恩惠,算不算已经同他告别。

  然而他这次并没有困在其中,就算全都失去又能如何?这些天里早就习惯了那种一无所有的绝望,再多一次,无非是再流一次泪罢了。次数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变得百毒不侵。

  所以,无所谓了。

  推开家门时,陈述之看到了父亲惊异的表情,不可置信地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他被问得莫名其妙,失笑道:“我自己家,我怎么不能回。”

  陈岁寒赶紧把他拉进屋里,“我们听说你犯了事,也不知是什么事,就说判了斩立决,我们要去看你也不让。后来又说什么大赦天下,改为徒刑了,我们还预备着什么时候去大牢……”

  “今日改判,洗刷了冤屈,我就回来了,明天还如常去兵部。”陈述之淡然道。

  他说到这里,陈岁寒突然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臂开始诉说这些日子的悲痛。陈娴听到声音,也跑出来抱着他哭。大着肚子的林淑巧在一旁安慰,陈述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点点往自己房间挪着。

  陈岁寒见他往上走,忽然问:“怎么,你今天住家里?”

  陈述之刚想说一句“我住家里怎么了”,便想明白了他这个问题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

  春雨细细,润物无声。内城之中,处处都是繁茂的绿意。

  隔了一个多月又重新出现在兵部,陈述之承受了众人好奇的目光。他刚想主动解释,便被邓直拉到一旁。

  邓直对众人道:“宋员外和陈主事的案子重判了,他们都判的无罪,仍复原职。他们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分了许多事情,现在都还给他们吧。既然不是他们的过失,你们也不要再议论了。”

  陈述之被他说得心里一暖,仿佛那些绝望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还如从前一般。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欠宋信一个道歉,下午要走的时候打算去找他,结果一出门,就看到未央宫的小太监打着伞等在门口。

  他想假装没看到这个人,可那小太监见他来了,便凑上来说:“陈主事,宫里找您,您现在就跟奴才去吧。”

  陈述之默默叹了口气。算了,躲不掉的,就看看他是什么打算吧。

  在未央宫门口收了伞,陈述之甩干净衣袖上沾的水,方进入屋里。

  梁焕正坐在桌旁,拿着笔在一份名单上勾勾画画。见陈述之进来,他连忙扔了笔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说:“你可算回来了,昨晚到哪去了?我还以为他们没放你,今日去问,他们说昨天你就走了。对了,你现在有哪不舒服吗?之前他们说你病了,我担心死了,给你送的药都吃了么?……”

  他一边乱七八糟地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抬头看他面容时,却忽然看见他脸颊上有两行泪滚下。

  陈述之也没有刻意悲伤,只是看到这个人,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想来,是自己早就认定了今生都不可能再见他一面,所以一旦真的见到了,便觉得异常感动。

  这泪水将梁焕吓了一跳,他赶紧伸手去他脸上擦拭,“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一回来就这样,谁又欺负你了……”

  透过这几句话,陈述之看明白了他的态度。他的意思是,那些事就当不曾发生,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但他很清楚,有些东西的确是不一样了。

  可那又如何,梁焕是这个态度,他就必须配合他。梁焕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那他就一句也不能提。

  于是陈述之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笑得好看一些,轻快道:“没事。昨晚回家了,药都吃了,现在很好。”

  听见他说没事,梁焕就当他真没事了。他把陈述之拉过去坐着,手一直在他的脸颊上摸来摸去,话音里满是心疼:“怎么都瘦了,脸色也变差了,吃得不好么?唉,也是我没安排周全,让你受委屈了……”

  陈述之任他摸着自己的脸,也不知要如何回话,只是觉得眼前的情境有些不真实。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梁焕却还是说个不停:“昨夜为何不来见我就回家了?又不是不让你回去,你至少给我看一眼,让我放心吧。跟你说了,我这里就是你家,你这是不把我当家人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你都不想我的?”

  这话说得陈述之心里一阵阵翻搅。家人?自己有什么资格做他的家人?

  梁焕提出的问题不需要回答,说到这些,他忽然扑进陈述之怀里,紧紧抱着他说:“知道你生病时我就想去看你,可他们拦着,我最后也没敢去。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你,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竟感觉一天也离不开你了……”

  听到这话,陈述之整个身子猛地一颤。

  尽管他一直在努力克制,试图告诉自己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但梁焕还是感觉到了。

  “行离,出什么事了?见到我就这个样子。”梁焕扶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双眼问。

  “没什么,不说了吧。”

  “不行,你说。”

  陈述之暗自叹口气,这样他就必须说了,但他真的不想说。伤口好不容易结痂了,不想再掀开。

  可是仔细想想,日后还是要过日子的,逃不过去的吧。

  他只得起身,跪在地上,却抬着头与梁焕对视,一字一句道:“陛下,‘一天也离不开我’这种话,能不能……别和我说了。我实在愚钝,分不清真假,或者您说完再告诉我一句是玩笑也好。”

  梁焕被他说得一脸迷茫,“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开玩笑,当然是真的。”

  陈述之实在不想质问他,可他想不到其它方法来说清楚自己的意思:“那如果没有万寿节,也没有什么新的证据,您一天也离不开我,到时候您怎么办呢?”

  “怎么可能没有?就是因为有后续的安排,才会有那样的判决啊。”梁焕皱着眉望着他,还是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听到这个解释,陈述之愣了愣。他的意思是,他一开始就安排好了,没打算杀自己,也没打算判自己二十年徒刑?

  “得知判决后,我便觉得您是拿我换那几个人。这原没什么不对的,可我想到您曾经和我说过很多……话,我甚至有些相信了。万寿节之后,我又以为自己伺候陛下这么久,您留我性命算是报偿……”

  他说完,发现梁焕的神色十分难看,眼眶都红红的。

  “你得知判决了,难道不该去想我要怎么救你吗?我的生辰你不知道吗?我们一起在江州留了证据,你不记得了吗?”

  这话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述之摇摇头,毫无波澜地说:“我没想到您会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真要是判了二十年徒刑,朕就扩建刑部大牢,把未央宫改成它的分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