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他在盛唐种牡丹>第74章 洛阳

  苏安记得深,多年前的一个夏夜,他亦惶然青涩如海青,而顾越就站在秋千旁,穿着一袭素衫,那双清澈的柳叶眸子里,亮着永不熄灭的千家万户的灯火。

  苏安飘身坐回桥栏边:“烧尾宴,《洛阳道》已听完,我再为你弹《霓裳》。”

  他排过十九散序,十七拍序,最后选三套,一套为林蓁蓁和林叶而奏,拟的是凤凰,用旖旎妩媚的商音小石调,一套是为李暮的,用楚地云梦泽轻柔婉转的小调,还有一套便是为雷海青,商音大石调,跳跃绚丽,绘画西方极乐世界。

  顾越不识和弦,只暗叹梨园二三月,苏安竟浑然变为另一个人。他放下琵琶时,语言利落,态度精明实干,拿起琵琶时,又如痴如醉,丝毫不染纤尘,那琵琶妙运本是木器,却在他的指下宛若神女,一丝一弦,风情万种,顾盼生姿。

  苏安揉住弦,瞧着顾越,问道:“十八,在洛阳有地方住么?不然就住在我宅子里?”顾越咳了咳:“我要去河阴县。”苏安笑道:“一个邻县几里路而已,不就在河南府和郑州边界,你白日忙,夜里来游宴。”顾越道:“苏莫谙。”

  顾越说不出辛苦。

  降在洛水里的月亮,一路往东摇摇晃晃,由圆团化为弯钩,追逐天空中落下的银河,从寿安县的石桥洞流过,一夜夜,渡过五陵,遥望金碧辉煌的五凤楼。

  月内,一纸户部下行的符文送至,汜水、武陟、荥泽三县从此并入河阴,县内均分工役,均发充田粮饷,避免纷争,造起了容量以十万石计量的十余座土仓。

  而顾越陪着苏安,在美如画境的龙门山下站了一站,最终还是放弃入东京与名流交际的机会,同游桓之、李道用出发去往黄河与汴河(通济渠)交汇的汴口。

  土仓顺利建成,意义重大,首先是五大工程首战告捷,开了个好头,其次,预算没有超支,土木估量准确,说明李道用宝刀未老,再次,工人听从指挥,县令服从安排,说明游桓之没有食言,又次,户部及时批准,御史没有责问,说明顾越在朝还算有人缘,最终,三个男子之间可爱的友谊,在几日之内生根发芽。

  顾越管钱;李道用报功;游桓之不吭声,一面观察,一面心思还在洛阳城。

  城里的至尊李隆基,几乎是架空自己,任转运使大展手脚,不闻不问,甚至还下了一道旨意——今秋,命三百里内的刺史带领乐人集于五凤楼下,各较胜负

  于是,一件小事悄然发生了,即从此,河阴县令邱仲不再兼管国家漕运在该河段公廨、度量、庖厨、仓库和租赋,这些权力将交给直隶朝廷的河阴段转运司。

  七月,汴口。

  烈日曝晒在大地与河流之上,处处皆是令人眩晕的热浪。密密麻麻的船只,如同从被烤化的蜂窝里冲出的蜜蜂,大大小小,拥堵于湍急的河道,争相入黄河。

  顾越和李道用在河南府的仓、户、士三曹共同带领下,依次视察过三四个渡口和五六家船坞,马不停蹄,开始了规划渡口、研发船只的这两大后续工程。

  几个人都按制穿着三层官袍,热得不行。士曹的脸上全是汗,陪说道:“以往呢,六、七月是黄河的涨水期,漕船难以入河,阻滞至秋季,人多船杂,就会超过漕道的承载量,易发生事故,现在按照新的《漕运法》,汴河船不再入黄河,把粮草辎重运入河阴仓,再由河阴仓转发往洛口含嘉仓,这就疏通了河道。”

  李道用被晒红了脸,卷起袖子,夸赞船坞的工匠,神色欣然:“好哇,此景千载难逢,指日可待!”工匠点了点头:“照鄙人看,此法还能再改,譬如黄河湍急,在船的两侧造出鼓突,这样就利于平稳,又譬如在汴河的宽阔水段……”

  此刻,艳阳之下,顾越笑着打断道:“某略知一二,湍流用泷船,平流用吴船。”李道用道:“顾郎如何知道这叫‘泷船’。”顾越道:“我在永济渠时,有所听闻。”语罢,却突然扶住旁边的船板,整个人晃了一下。李道用:“顾郎?”

  顾越中暑了。归寝时,录事的手里端着本《水经注》,季云的手里端着药羹。

  顾越把季云留下。

  昨日,季云向他禀报引起械斗的原因,初查,是有个农户煽风点火,在三县大肆宣传朝廷的充田粮饷分发不公平,挑拨起几个乡的里正闹事,争夺仓址。

  然而,季云没有追究那批石沉大海的土木石料,而是顺着此农户的家族关系,追到洛阳城恭安坊的一处官宅,宅主叫方文成,洛阳世族,是河南府的司仓参军。

  顾越的手指揉着太阳穴:“你继续说。”季云道:“若县里不再负责漕运,那方参军的碗里就少了一块肥肉,想必,他故意闹事,就是要让转运司知难而退。”

  顾越道:“如此,该不该退?”季云抬一眼,见顾越面色苍白,唇连半丝血色都没有,遂端过了药羹,近身伺候:“有朝廷旨意在,本是不必退的,可若不退,那么接下来施行转运,动了司士的津梁、舟车之权,怕他们又寻衅滋事。”

  顾越笑了笑,从季云手中接过碗:“好,再辛苦你去洛阳打探,方参军与谁交好,此事和游府尹有无关系,另外,何处有解玉砂,三件事都不着急,慢慢来。”

  季云离开之后,顾越把药匙一圈一圈搅和在碗中,害怕苦口,放在旁边不吃了。他在榻上休憩片刻,起身时精神好些,便让录事去洛阳河南府请游桓之。

  游桓之到时,顾越已换官袍,坐在案前,左手握笔,孜孜不倦写着一封牒文。

  顾越向裴耀卿请示用人,想在河南府选出几个官员调往河阴段转运司,作为缓冲,先让利于州府的诸曹参军,把权力平和地从县级收到州级,之后再行处置。

  “桓之兄,这几个位子尚且空在此处,我想请你推荐。”顾越看着游桓之,坦然示之,“转运司虽隶属朝廷,但也需要一定比例的州府官员,才能办事。”

  清风拂过竹帘,旃檀香飘满房室。游桓之背过身,双手握紧成拳,笑叹道:“后生可畏,顾郎真是把棋下活了。”顾越道:“向桓之兄表诚意,总不能光逞口舌。”游桓之应道:“我,虽不愿为裴阁老驱使,却真佩服他的魄力。”

  此番与以往不同,顾越很清楚,自己在明处,正一步一步把漕运法落于实地,而他的对手在暗处,总要千方百计制造混乱,把法令往利于自己的那方面修改。

  身为转运副使,守着河阴段的转运司,决不能因为一个县令吓死,或是几百个村民械斗,就更改原则,否则即使漕运法落成,也是面目全非,形同虚设。

  然而,制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顾越的想法,就是把那些在暗处和他作对的人,风风光光地请到明面来,可谓化敌为友,既减少了矛盾,又落成了制度。

  不日,批准的符文下行,顾越在同僚口中的称号,从此不再是当朝月老,而变成了一个更文雅,更生动,更有内涵的封号——河阴县守仓运粮大将军

  自从让出这步棋,进程骤然加快,顾越的病情稍有好转,就又回到了汴口工地,和李道用轮流督促地方官吏,组织各渡口的漕船卸货装货,废旧换新。

  晨时,号角齐鸣,汴河的尽头,涌来铺天盖地来自江淮的帆船,午时,船泊岸,河阴仓周围腾起搬运粮食货物的黄沙雾,傍晚,一切又恢复平静,徒留余晖。

  顾越每每站在河畔,远望洛阳的方向,都能看见无数条粗壮的根茎,正竭尽全力地从土地里吸收出养分,送入花瓣和花芯,那般汹涌澎湃,那般无怨无悔。

  直到九月中旬,横祸突然降临。

  正当渡口转运,漕船改形如火如荼之时,一列为五凤楼音乐大赛而来的礼船,在顾越和李道用所规划的渡口触礁,货物全部损毁,其中不仅有朝臣的献礼,甚至还有沿途的刺史们进贡的刺绣,一时间,关于转运不祥的谣言四起,惊动洛阳。

  顾越、游桓之和李道用,这众矢之的三兄弟,被迫暂停工事,停下建造堤坝、疏通沟渠的计划,平行解释关文于礼部,并回洛阳城,向各家贵胄请罪。

  洛水之上,风和日丽,秋景甚好。

  如此,即便是来请罪,似乎也变得妙趣横生。李道用撑着腰,指着南边的金色烟尘,拍了拍顾越的肩膀,笑道:“就当是大将军卸甲归田,回家放松一阵子,再为国效力!”游桓之点了点头:“不错,且去府中小酌三杯,再认栽又如何?”

  顾越苦笑,说了一段肺腑之言:“顾某在礼部之时,塞北苦寒,宋州饥荒,顾某一离开礼部,梨园修霓裳,洛阳办乐赛,可叹人间错过,莫过于此!”

  东京洛阳,一个沐浴着洛水千年的滋润幻化而生的地方,不是城池,而是梦。

  乘船由洛水驶入城郭之中,经由三座精雕神女的花桥,南北岸渐次展开的是红漆绿树,高阁楼台,一座座街坊被清渠环绕,如沐流水仙宫。再往西望去,一座底层方形,顶层圆形,四周环绕九龙雕塑的雄伟宫殿高耸入云,俾睨着天下。

  “顾郎,那便是万象神宫。”

  三人踏上北畔,游桓之多有避讳,李道用不喜欢宴会应酬,故而,商量之后,他们把向各州刺史、各家贵胄赔罪,并疏通症结的任务,交给才貌双全的顾越。

  顾越做生意的时候,交际甚广,不乏有友人可以联络,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随后,季云来接,顾越打发走随行官员,用乌皮靴踩了踩那细腻柔软的泥土,长舒一口气:“长亭,事情办得如何?”季云跟在后面,不经意地丢了一枚铜镜。

  顾越捡起镜子,照了照自己:“嗯,守仓大将军。”季云道:“一直寻解玉砂,北市老铺有上品,不如先去逛逛,顺便,也可以买些香粉,再去与人交际。”

  原来,季云到洛阳之后,不紧不慢,当真只办妥了顾越所交代的最后那件事。

  马车走在北市,顾越不敢卷帘,他害怕自己这幅被烈日摧残了整个夏季的模样,被心尖上的那个人瞧了去,即便他明知,那个人此刻应该在万象神宫。

  一路如此,直到顾越透过帘缝,看见那座挂满彩帛的神像龛,龛中红香缭绕,石壁题字——北市丝帛行净土堂

  顾越笑了笑,脑海中晃过盛景,那堆积如山的丝绸彩帛,经漕运由江南之地至此,再由骆驼运送到西域遥远的炖煌……

  自古绿叶为花红,此刻的洛阳,处处洋溢着欢歌笑语,洛水两侧,八门上下,舟车如洪流,各州刺史都率领乐团入城,以迎金秋十月的五凤楼赛事,人人议之。

  下车时,季云眨了眨眼,才见顾越眸中含着水光,含着前所未见的壮烈情愫。

  在洛水之北,聚集着一片与紫微城万象神宫并列的热闹坊里。归义坊多为贵族、官员居住,相当于长安的永兴;思恭坊里多茶肆乐坊,相当于平康;而北市位于景行坊同德寺之北,思恭坊之东,是洛阳的三大市场之一,多有香料和丝帛。

  千回百转,季云领着顾越,在一座开满白鹤兰的院落前止住脚步。顾越心中忐忑,进门,遇见一位满脸刻着皱纹,皮肤黝黑,却油光细腻的老者,号为思邪。

  “师父,此玉,原本是块匀药的石头。”顾越定下心神,合住门扉,从随身带的行囊中取出那具玉势,行过礼节,说道,“某暖过,因为担心表面的雕工太过精致,不够圆滑,会蹭伤体肤,所以特意前来拜访,寻问古法磨玉。”

  面对思邪师父那一本正经,毫无杂念的目光,顾越很是艰难地说完了这段话。

  思邪目光如炬,手指抚摸过茎处草木纹路:“汉八刀。”顾越道:“长安妙开所造。”思邪顿了一顿:“此玉器尚意,棱角分明,线条刚毅,然而,郎君求解玉砂,欲将其磨得光润圆滑,很可能就是毁了它。”顾越道:“那就毁了吧。”

  思邪长叹一口气,离开片刻,取来一只表面布满细腻砂石,锤子形状的砣具,交在顾越手中。顾越:“思邪师父?”思邪道:“某平生,只成器,不毁器。”

  后半日时光,顾越就坐在院落里,借用那眼井里的水,同思邪学习如何磨玉。一转,一搓,一削,全在毫厘之间。思邪不动手,只用语言提点,直到顾越掌握基本的技巧,方才允其把砣具带走——而后,一日琢磨一回,一日暖一回

  入夜,顾越又随季云去拜访过洛阳城中诸多往日通过信的友人,换了身当下时兴的刺绣竹叶的长衫,方才让人往归义坊苏宅递送礼帖——户部仓部郎中顾越,于九月十五参加诸州刺史思恭坊水席,盼望供奉莫谙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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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唐代的玉器,在抛光和打磨的工艺上,并没有其前后的朝代那么出彩,也是琢磨的过程,我觉得还蛮暖的。

  《资治通鉴》第二百一十四卷 时命三百里内刺史、县令各帅所部音乐集于楼下,各较胜负。怀州刺史以车载乐工数百,皆衣文绣,服箱之牛皆为虎豹犀象之状。鲁山令元德秀惟遣乐工数人,连袂歌《于》。上曰:“怀州之人,其涂炭乎!”立以刺史为散官。德秀性介洁质朴,士大夫皆服其高。 

  五凤楼音乐赛,嗯,开元二十三年发生了太多有趣的事情,除了治水,还有太多太多,之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