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命>78、第 78 章

  沈无疾又想到:再者说了, 谷玄黄与我的干系也没藏着掖着, 如今他代替我去, 一则我不能亲自勘察晋阳与邙山背后的浑水,二来, 若吴为在那出了事,他们照样能把这口黑锅扣到我的头上来。君亓可真能想!

  皇上又一次看向沈无疾, 等他的主意。

  沈无疾低着头, 眼眸转了几转, 方才“委曲求全”地低声道:“若钱尚书对奴婢这样看低,奴婢也不敢为自个儿分辩什么了。一切但由皇上做主。”

  皇上不料他这么说, 一怔, 心中道:朕做什么主!你倒是告诉朕, 朕怎么做主!多少给朕个眼神都好啊沈无疾!

  可沈无疾看也不看他。

  皇上面色凝重地思考了一阵,缓缓扫视下头坐的这一群人。

  众人大多默默垂眸,不与皇上的目光接触。

  最终, 皇上只好问稳坐钓鱼台的喻阁老:“喻卿,你有什么看法?”

  喻阁老年纪大了, 一贯的耳背走神,因此特备了小太监陪在他身旁。此时,见喻阁老无动于衷地闭着眼睛揣着手坐在那,仿佛是睡着了,一旁的小太监忙轻轻推醒他,低声将皇上的话转述了一遍。

  喻阁老这才睁开眼睛,“啊”了一声, 看向皇上,道:“老臣觉得,沈公公新婚大喜,就别出公差了,邙山那么远,新妇心里难免惦记。”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众人齐刷刷望向语出惊人的喻阁老,甚至连沈无疾和君亓都是如此,皇上更是目瞪口呆得最为明显。

  喻阁老似是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很是讶异,问身边的一位大臣:“怎么,现今官员成亲,不特许放假了?我记得,我成亲那年,是这样的规矩啊。”

  这位大臣欲言又止,半晌过后,面色微妙道:“还是有这规矩的,但是……”他噎了噎,又道,“可……”他想了想,道,“不过……”

  喻阁老不解道:“怎么?”

  别人不便说,皇上倒是没这个顾忌,道:“沈无疾去哪儿新婚大喜?他什么时候新婚大喜了?”说着,看向沈无疾身上,“你……”

  沈无疾咬着牙道:“是阁老说笑了!”

  喻阁老闻言,越发讶异,求证似的望向君太尉:“不是说,沈公公那媳妇儿……叫什么来着?还颇有才名……”

  众人:“……”

  君太尉:“……”

  君太尉装作自个儿什么都没看见,低头喝茶。

  沈无疾咳嗽几声,道:“阁老说笑了,奴婢是太监,哪儿来的亲事。”

  “哦,没成亲啊。”喻阁老看起来有些遗憾的样子,“那是我记错了,好像只是听说谁新近成亲了似的。”

  这已不是记错了的范畴啊!众人在心中呐喊。

  喻阁老又对着皇上道:“不过老臣怎么记得,好像吴为就是为了和沈公公抢这新妇,才闹了不和的?”

  众人:“……”

  礼部尚书坐在喻阁老旁边,他家世不俗,曾中过探花,人到中年风采依旧,三天两头传风流逸事,于政事上不功不过,是个和稀泥的,在朝中与佳王爷走得最近。

  此时,礼部尚书轻轻地咳嗽一声,勇敢地迎着众人目光向喻阁老解释道:“阁老,事儿不是那样的。”

  喻阁老问:“那是怎样?”

  礼部尚书道:“沈公公那新妇……不是,那位洛公子,没和沈公公成亲,不是新妇,那是个男的。”

  “哦。”喻阁老问,“那吴为和沈公公抢一男人干什么?”

  礼部尚书:“……”他默默看一眼沈无疾,忽然后悔自个儿多这嘴干什么。

  可事到如今,好容易有个自个儿往火坑里面跳的傻子冒头,皇上赶忙催促:“唉,你和阁老解释清楚。”

  礼部尚书默然叹气,只好领旨,顶着睽睽众目,道:“阁老,吴为没和沈公公抢男人。他俩之所以不和,是因为那男人……那洛公子他因事入狱了,如今提前出来,吴为说是沈公公徇私枉法才将人弄出来的,参了沈公公一本子。”

  喻阁老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想了想,继续发问:“那沈公公究竟是不是徇私枉法了?”

  礼部尚书:“……”

  这下子,他不说话了,他决定自己死也不说话了。

  这个问题,他没法儿回答,真没法儿回答。

  他总之不能说沈无疾是徇私枉法了,他还怕下一个去邙山的是自个儿呢。但他若说沈无疾不是徇私枉法,那岂不是说吴为诬陷沈公公?那别人还不得说他是在上赶着攀附沈无疾?他虽不自诩清流,可却也不想上赶着做阉党啊。而他若说自个儿不知道,又得落个优柔寡断的印象给皇上看。

  嗳!做官儿太难了!

  他暗暗发誓,再也不听佳王这不靠谱的酒肉朋友的话了。什么尊老……你自个儿来尊!

  被喻阁老这么一搅和,殿中氛围极为诡异,绝大多数人都紧闭嘴巴,大气不出,生怕自个儿露了脸。

  喻阁老却仿若“返老还童”一般,似小孩儿好奇又执拗,追问道:“是不是?”

  礼部尚书:“……”

  喻阁老倒也没纠缠他,见他低头喝茶,不理自己,便又看向身旁的小太监:“你说呢?”

  小太监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埋着头不敢说话。

  喻阁老惊讶地抬头看看周围人各异神色,茫然地问:“怎么了?”最终,他看向孤零零站在那的兵部尚书,“钱大人,你说说?”

  兵部尚书:“……”就不该我自个儿站在这。

  他本也没想提沈无疾徇私释放洛金玉的事儿,因为君太尉让他别提这事儿,说吴为那么一闹,这事儿肯定沈无疾早已在皇上那过了明路子,皇上一直没惩罚沈无疾,就是要放下此事的意思,多提无益。再者说了,那案子大家心知肚明,就是冤案,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说不定还给了洛金玉翻案的机会。

  可喻阁老却又追问了几句,似乎是咬定了兵部尚书,非得让他回个话。

  兵部尚书在人前向来与君太尉不露亲昵,此时也不好去看君太尉的神色,想来想去,一咬牙,道:“回阁老的话,下官不太了解那事儿,也说不准。”

  喻阁老却一本正经地严肃道:“怎么不了解?这事儿为何没查?”

  你去问皇上啊!他都不想查,谁敢查!没事儿查这东西,吃饱了撑的?!众人在心中呐喊。

  见众臣都不说话了,皇上心中也有数,知道他们实在也没法子回答,只好自个儿开口:“喻爱卿,这事儿其中有误会,沈无疾和朕说过这事儿了……唉,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提这个了。”

  “怎能不提?”喻阁老却仿佛来了精神似的,忽然睁大了眼睛,不似平时的慈眉善目模样,高声道,“照这样说,那洛金玉杀了人,定了罪,入了狱,非但没斩,还只待了三年就出来了,全靠沈公公徇私枉法,从中周旋?而满朝皆不敢说,就一个吴为敢说,参了沈无疾,御史台、大理寺却问也不问,查也不查,致使至今众臣都不知这事儿的是非黑白?”

  喻阁老这些话一说出来,众人更为震惊,更加的不敢说话了。

  因为他们不能确定喻阁老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年来,喻阁老不太来事儿,他老了,早该是告老还乡的年纪了,却因实在劳苦功高,才德兼备,深受先帝与当今皇上的敬重,因此仍留在内阁镇守,坐第一把交椅。

  他不说走,皇上也不开口,那就没人敢开这个口。索性他也不太管事儿了,就当多位老人坐在那儿,偶尔因老耳昏聩闹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缓合一下因议事而剑拔弩张的氛围,并不碍事,连君太尉也没太惦记着找他的麻烦。

  可如今,喻阁老他说话了。

  且听这话……像是对沈无疾发难?他平日里和沈无疾可说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面上沈无疾待他尊重,他待沈无疾也客气,怎么突然要替吴为来翻账?莫非是为了吴国公?

  众人这么一想,倒也想得通。毕竟喻阁老与吴国公年轻时一文一武,都乃朝中栋梁,且相处融洽,共同辅政,怎么算也当得上一句将相和的佳话。只是当吴国公老来丧子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隐居在家,而喻阁老也年迈,两人就没有多少来往了。

  可君亓却不这么看。

  他也心存疑惑,一时也没明白喻阁老怎么回事,可却直觉喻阁老不是为了对沈无疾发难。

  无论是利用抑或真心,种种因素掺杂,皇上如今面上心里,对沈无疾总是比对这些大臣们更偏些,就不是很愿意让别人揭沈无疾的短。说难听些,沈无疾就是他的家奴,他的一条狗,自己打可以,怎么容得下别人来欺负?

  可喻阁老又不是一般人……

  皇上的神色不太好看,欲言又止。

  喻阁老见没人说话,甩开一旁试图劝阻自己的礼部尚书的手,道:“拦什么……沈无疾是司礼监掌印,吴为是吴国公的亲孙子,洛金玉是天子门生,太学第一,这样的三个人的事儿不清不楚,就这么当小事儿不管了?”

  君太尉沉默地看着喻阁老,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逐渐地沉了下去。

  从一句“洛金玉是天子门生”,他已经明白了,这老不死的,终于坐不住了。

  他看似要质问沈无疾为洛金玉徇私一事,却实则是——要将洛金玉的案子翻出来!

  这些年来,曹国忠还在时,他把持朝政,只手遮天,一人独大,喻阁老和君亓自然是同抗阉贼,而曹国忠一倒,形势就变了。

  兵权归了君亓,君亓正在壮年,而喻阁老却风烛残年,又是一介文人,吴国公府也没落,喻阁老只能占着内阁的头把交椅死活不退,成天装痴作傻。

  君亓也并非不知道喻阁老是怕自个儿这边的人将内阁名额全占了,这才死活赖着不走。可君亓却也没怎么在意,因为朝中各人都是些什么本事,他心中有数。

  喻阁老能撑最多不再过五年,这五年里,君亓还真不信他姓喻的能从一堆矮子里拔出个高个儿来!内阁岂是说进就能进的?五年之内能进的备选名单就在那儿了,里头不是君亓的人,就是扶不上墙的。

  而喻阁老这时候要为洛金玉翻案……他这样老于世故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三年前洛金玉那案子与我的干系?为洛金玉翻案,就是对我发难。

  君亓被掩在官袍衣袖下的手渐渐握了起来。

  莫非这老不死的和沈无疾在私下里有了交易?沈无疾急于站稳脚跟,就要从我手上抢回兵权献给皇上,姓喻的老家伙与他在打压我这一事上是殊途同归了……

  喻阁老仍然坐在那里,并没有其他人端正,很是疲累的样子,靠着背后的软枕,腰不太能直得起来。

  他太老了。

  老到居然会因老友一番幼稚的话而梦回年少。

  他梦见了最初被父亲领去私塾拜师启蒙的自己,那时他八岁,在私塾里与一生挚友齐谦相遇,十载寒窗,一同苦读圣贤文章。书中教他们做人做君子,做事做好事,忠君忠社稷,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

  他还梦见了与齐谦一起辞别送行的父母家人,背着包袱离乡赶考的自己,那年他十八岁,意气勃发,信心满满,一路上就已和齐谦说好了日后高中如何如何,做官又如何如何。

  那年,他和齐谦没考上,在京城中失意徘徊,正打算打道回府时,听其他落榜学子们说是出了考场舞弊。

  当时都是毛头小子,满腔热血激愤,集结起来,便在贡院门口讨说法。

  可官场黑暗,官官相护,层层压下来,最终,竟派了京城护军抓捕这些学生。

  护军将学生们冲散一地,街口满是惊呼狼藉,他和齐谦被冲得失散了,各自仓促躲避抓捕。他不当心被人推搡着摔倒了,来不及逃,眼看就被满脸凶狠的护军抓了起来要带走,忽然听到一道响亮的喝喊声:“你们敢!”

  护军们神色大变,动作一僵,竟定在了那里。

  他惊讶地看过去,就看见了一个身披鳞甲、腰悬宝剑的少年将军模样的人物策马而来,临到面前,勒马停住,紧皱眉头,怒斥道:“把人都给我放了!”

  护军们面面相觑,却仍没动,其中的领头想了想,过来对这少年将军道:“吴小将军,这可是……”

  “别跟我说是谁下的令!”这吴小将军一挥手,“我自去皇上面前问!”

  领头的却并不惧,隐约还露出些不屑,道:“那还请吴小将军先去请旨,可小的们也是领了上命来的,不得不得罪了。”说着,就朝其他人使眼色,示意抓着手头这些人先走。

  喻怀良被小兵抓着,也要拖走,却见吴小将军翻身下马,一把拽住了自己的另一条胳膊,厉目瞪着那小兵。

  小兵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松了手,悻悻然转身去了别处。

  喻怀良却顾不上别的,一眼看见了被城护军推搡着离开的好友齐谦,忙要追过去,却被这位吴小将军拉了回来。

  吴小将军的神色很复杂,自然是愤怒,却又掺杂着自责与悲哀,沉声对喻怀良道:“在这儿说不出道理,你先和我回去。”

  喻怀良便跟着这少年将军回去了。

  回去他家,喻怀良才知道这人竟是吴国公世子,比他大不了几岁,前年成的亲。

  吴小将军领着喻怀良去见老吴国公,义愤填膺地说起科场舞弊与抓捕试子的事,要他爹为这事出面,却被他爹拒绝了,说这事儿牵扯朝中重臣许多,惹不了。

  喻怀良十分震惊。

  他与齐谦自幼便听老吴国公戎马英雄事迹,如今眼见这一幕,只觉心中扛不住,又惊又气,站出来便一通斥责,说完才猛觉心惊,意识到自个儿是在训斥谁。

  那老吴国公却也没动气,只是沉默地看着喻怀良斥责自己,待他说完,竟还笑了,只是那笑容里面有着许多分的无奈和复杂。

  是后来的喻怀良才能看懂的复杂。

  最终,老吴国公和蔼道:“你那好友,我会托人将他弄出来,你俩就此回乡吧,三年后再来考。”

  喻怀良当时也是年少轻狂,闻言冷笑:“三年后我们又何必再来?不还是一样的结果?”

  谁知,老吴国公竟不反驳,竟道:“可能吧。”

  喻怀良一怔:“你——”

  “但也有可能就变好了。”老吴国公道,“我也说不准。”

  喻怀良怒道:“连您都不愿出手,怎能好得了?”

  老吴国公苦笑着,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老吴国公说话算话,很快,齐谦就被放了出来。

  可也只放了齐谦一人,其他人都被关在城郊一处庄子里,传来消息,说这些试子皆是受人蒙蔽,涉事官员度量大,不与他们计较,只让他们在庄子里冷静清醒过后就放人,并非抓捕。

  喻怀良和齐谦那时一片纯良,将信将疑,打算等过几天,看看事态再说。

  第三天,那庄子却离奇失火了。被关在里面的十几位试子,无一生还。

  那一夜,喻怀良与齐谦就在庄子外,正要叫人救火,就被吴小将军给绑走了,一路上只听到庄子里面尖利的惨叫声,像炼狱里发出来的,令人汗毛倒竖。

  吴小将军强行将两人塞进马车,把他俩送出了京城,和他们说,已经为他俩打点过了,三年后放心再来考,只是这事一定不要再提。

  那是喻怀良第一次窥到黑暗。

  三年后,他与齐谦再来,其实世道仍没变多好,仍然风平浪静。只是这回有吴小将军打点,他俩侥幸,没落榜。

  喻怀良对自己平生所读的圣贤书产生了许多的质疑。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的质疑。

  他置身一片黑暗中,也不敢独自举起火把,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他只能也随着众人,在黑暗中摸索。最多,他不和其他人一样,还会去扑灭火种。可也仅此而已了。

  再往后,大半生的官场沉沦,有了如今的喻阁老。

  ……

  喻阁老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装老耳昏聩久了,当真耳花了,否则,怎么那日齐谦的话总在自个儿耳边响个没完没了呢?

  他总是听见齐谦在问:你还记得西郊独院吗?

  西郊独院,就是烧了那十几位试子的地方。

  他自然记得,他记了一辈子。

  那把火烧死了十几条活生生的人,也烧死了他和齐谦未出茅庐的两颗天真稚子心。

  从此,他喻怀良精于世故,齐虚谷与世无争。

  而如今,黄土埋到了脖子根儿,齐虚谷这小老儿倒聊发起了少年狂,喝了几两马尿,哭着将当年那十几个人的名字一一喊了出来。

  他沉默听着听着,终于也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