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命>46、第 46 章

  沈无疾登时又委屈上了, 道:“一言难尽, 便不说了, 可见你多一句话都不愿意和咱家说,咱家就有那么遭你的嫌。”

  洛金玉:“……”

  沈无疾见他不说话, 更为哀怨,道:“你竟不否认。”

  洛金玉以复杂眸色看着他这独角戏。

  沈无疾垂着眉, 恹恹地抱起桌上那盆牡丹, 却又不走, 站在那儿,欲语还休地望着洛金玉。

  两人如此僵持一阵, 洛金玉率先道:“公公有话请说。”

  沈无疾别别扭扭地道:“你又不爱听咱家说话, 咱家就不说了, 省得你又生咱家的气。”

  毕竟眼前这位是恩人,又已知他就是那样痴痴愣愣的疯性情,还如此做小伏低的模样, 洛金玉也气不起来了,心又软下来, 反觉得自己过于强势,很是不妥,便低声道:“公公但说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闻言,沈无疾便痴痴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洛金玉听了前四个字儿便觉不妙,耐着性子听到第四句,忍不住道,“沈公公你——”

  “别气!”沈无疾慌忙道,“咱家不说这句了,说别的。”

  洛金玉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说别的,然而却听到他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翩翩公子,咱家好——”

  “沈公公!”

  沈无疾见他这句也不喜,便又换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悦——”

  洛金玉忍无可忍道:“公公便是想说这些话?”

  沈无疾无辜地反问:“咱家望着你,还能想哪些别的话?”

  洛金玉:“……”

  沈无疾又道:“咱家近来多看的是诗经,若你不喜欢,咱家还背了些唐诗宋词,正所谓——”

  “公公!”洛金玉不敢听他再背唐诗宋词,忙道,“公公,你可想听一听在下喜欢诗经中哪些词句?”

  沈无疾一怔,随即大喜过望:“你若愿意和咱家说,咱家必然洗耳恭听!”

  喜福这小子委实有两把刷子!不愧以他那羸弱鸡崽子似的模样竟还能哄来个女人!沈无疾暗自欢喜道,洛金玉以往可没心思和咱家聊天,说他自个儿的喜好,改日得再重赏喜福。

  至于洛金玉,他暗自斟酌一番,心道,说到底,沈无疾的本性并不坏,或许只是身体的残缺与长年累月的苦难,以及世人对宦官的轻蔑,使他心性顽劣罢了,若我能将他徐徐引向正途,使得他改了那阴晴不定的心情,为国尽忠,为社稷黎民尽心,以他如今地位与本事,不难成为青史留名的忠良贤臣,为后世所景仰,留千古之美名,如此,也算我略报了一些他于我的大恩。

  而他如今仍是性情急躁,若我与他针锋相对,难免只会起口舌之争,没有别的作用。

  以近日相处来看,还是得顺着他的话说,他方才能好好说话。

  这样想着,洛金玉的心境便大为不同,他神色温和起来,朝沈无疾问:“花盆不重吗?”

  沈无疾忙道:“有点重,你平日里若要移动它,便叫别人来做这事,可别自个儿弄。”

  “……”洛金玉哭笑不得,道,“那公公抱它许久,不累吗?”

  “咱家是习武之人,千斤鼎都不在话下!”沈无疾忙这样说道。

  洛金玉好奇地问:“公公当真能举千斤鼎?”

  沈无疾哪儿真举过那个,也从没见人举起过,他不过是随口一说,自夸自擂,彰显自个儿的伟岸气概罢了,可牛皮既已经吹出去了,断没有就此收回的可能,沈无疾便笑着道:“咱家既敢说,自然便是真的,你若不信咱家的话,咱家改日叫东厂督公何方舟与你说,他的话,你总信了。”

  洛金玉:“……”

  东厂督公的话……什么人才会信?!

  沈无疾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信,又是心虚,又是脸上挂不住,忙道:“你若不信,咱家现在便让人叫何方舟来,让他将东厂院里那口鼎一并送来,咱家举给你看!”说着便扭头道,“来——”

  “公公!”洛金玉忙制止他,“在下信了,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沈无疾便不叫人了,心中暗暗叫险。

  东厂院里那口鼎虽没有千斤,却也极重,当初兄弟几人斗气打赌,都去举过,谁也没举起来,东厂里出了名的大力士也仅抬起了鼎的一足。

  举鼎的事儿,沈无疾不敢再提,怕再说下去,自个儿下不了台阶,便换了个话头自夸:“你别听外头说得东厂似龙潭虎穴的,好似何方舟能吃人似的,他啊,在咱家面前,便是一头再温顺听话不过的绵羊。咱家是为了避嫌,事儿也太多,司礼监的秉笔也忙别的差事,咱家方才让何方舟管了东厂。”又道,“司礼监秉笔首席,也是听咱家的话。”

  洛金玉沉吟片刻,思索着,艰难地赞道:“公公好威风。”

  沈无疾偷眼看他,有些得意,又要勉强矜持,虚伪地自谦:“旁人看着威风,实则是个苦差事,什么事儿都要咱家管着,好似咱家有三头六臂似的。”

  洛金玉:“……”

  沈公公当真是……一言难尽。

  沈无疾又怕自个儿自谦过了头,万一洛金玉当真,那可又不好。他便忙又道:“可咱家不管也不行,那些人都没有咱家能管事儿。”

  洛金玉:“……公公能干。”

  “都这么说呢。”沈无疾笑着道。

  洛金玉:“………………”

  沈无疾又道:“但你也不必担忧,咱家在外头的事儿再多,也仍顾得上家里的事,在外头应酬再多,若成了家,也自会早早回……”

  洛金玉急忙打断他的话:“公公,我们不是在论诗经吗?”

  诗什么屁经!一堆认也认不清的字儿!背得咱家脑仁疼,打曹国忠都没这么难!

  沈无疾笑着道:“是,是,说诗经,怎么就说到这儿来了。”

  洛金玉道:“公公还是先将花盆放下,别一直抱着了。”

  沈无疾这才想起自己怀中抱着的花盆,忙听话地放到桌上,又问:“喜欢吗?”

  洛金玉沉默片刻,委婉地道:“公公一片心意,在下心领,可这既是皇宫之物,于情于理,都不好就此昧下。花,在下已经看过,知晓世间竟有冬日能盛放的牡丹奇观,便足够了,无需非得占有。公公,您说是吗?”

  是什么是,你这书呆子想法。咱家只知道,既喜欢,既好看,就得占有!

  “是,是,你说什么都是。”沈无疾口不对心地虚伪道,“那你今日且再多看看,明儿咱家正好也要进宫,届时再一并送回去,省得大费周章,引人注意。”

  洛金玉眼见自己好言相劝,果然沈无疾还是听得进去,心中不由喜悦,向来冷清的面上也带了几分笑意,点了点头,看着沈无疾坐下,便循循善诱道:“先前说起在下所喜,如今想起一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在下的启蒙恩师极为喜爱这篇,总让我读诵抄写,叫我时刻牢记。不知公公可曾读到这篇?”

  沈无疾看诗经时,眼睛全盯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诸如此类的深情痴情多情辞句了,哪有兴趣看别的。

  他抱着书,心中全是与古人一样的痴痴深情、求而不得、哀怨缠绵,能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上许久。

  可他自然不能这样说,便轻轻地咳嗽两声,道:“自然。竟还这么巧了!原来你也喜欢这篇,咱家也极为喜欢,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身无彩凤……”

  “公公可知此篇涵义?”洛金玉忙打断他的双飞翼。

  一时间,沈无疾的双眼有些许迷茫,可是极快闪过,他又轻轻地咳嗽两声:“自然知道。读书岂能只读,却不解其中涵义呢?咱家记得你还曾撰文抨击过这类只知道摇头晃脑的应声虫。”

  可他却就是不说这篇是什么涵义。

  毕竟他并不知道。

  洛金玉倒也没有多想,听他这么说,便以为他当真知道,只是是否喜欢,就见仁见智罢了。

  洛金玉也不催促沈无疾说此篇涵义,自顾自地道:“先生与我母亲皆常说,人贵品节,若品行低劣,不知礼仪,便与禽兽无异。”

  沈无疾疼惜地凝视着他,温柔道:“你如此风姿品节,不愧你母亲与先生的教诲。老夫人是位好母亲,待事了,咱家定为她争一座烈母祠。届时你再高中状元,咱家陪你去告诉她,她在九泉之下得知,必然也会很为你高兴的。”

  洛金玉涩然一笑,摇了摇头,不说这个,振作精神,恳切地道:“先生还说,为官者最需牢记这篇,时时引此自省。因此,今日我将这番话转赠公公,望与公公自勉。公公贵为司礼监掌印,东厂尽在公公掌握之中,皇上也对公公宠信有加,公公大权在握,数人之下,万人之上,更该时刻自省,做千万人之榜样表率,进而肃清朝纲,驱逐笼罩在我大好河山社稷之上的阴影迷雾,辅佐君王,铸造一世太平,成就不朽功业,为后人所称颂,留千秋之美名。”

  沈无疾一时没有说话。

  洛金玉继续道:“公公委实风姿卓越,有脱俗美貌,可人之仪态美丑,归根结蒂,总是发自内心气质。公公观古人画像,便可发现,自古圣贤忠良,无论高矮胖瘦,皆在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凛然清明,令人望之舒服。而奸臣佞臣,哪怕五官端正,可总有着令人不舒服的阴郁颓唐之色。”

  沈无疾默然片刻,哼了一声,垂眸望着桌面,冷笑着低声道:“说来说去,原是拐着弯儿的在骂咱家。亏得咱家还喜笑颜开的,当真以为你愿与咱家说些闲话,谈些私事。”

  洛金玉:“……”

  沈无疾烦闷道:“咱家惯会自作多情!”

  “公——”

  沈无疾焦躁地抢话道:“别再公公公公的叫了,咱家知道自个儿是公公,偏还要自不量力地倾慕着你,为你的一颦一笑牵动心肠,却不知你拿咱家看得比老鼠还不如。也是,咱家一个阉人,痴心妄想……癞蛤|蟆总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什么模样,活得连个人样儿都没有,连老鼠都不如。”

  他越说越难受,眼一酸,哽咽起来。

  洛金玉不料他说着说着又说偏了,见他如此自贬,心中极为不安,正想劝勉他两句,却又听到他说,“可你又惧怕床笫之事,恰好咱家是个阉人,恰恰好,你与咱家好,便省得了那事……”

  洛金玉:“…………”

  他一时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了,片刻之后,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按说,他不该顺着沈公公这番胡言乱语往下说,可他究竟忍不住,想来想去,许久,很小声地问:“谁说……”他咳嗽一声,越发艰难地问,“谁……谁说……没什么。”

  罢了,不问,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左右他是畏惧床笫之事,还是对此事没有兴趣,都没什么好分辩的。这也并非是他能说出口的事儿。

  沈无疾却在这时候听懂了他的话,嘴快道:“听你同学说的,那时咱家打听你的喜好,听人说,他们一说男女欢爱之事,你便避之不及,如遇蛇蝎,起初他们以为你是有龙阳癖好,后来说龙阳趣闻,见你也逃之夭夭,便知道无论男女欢爱,你都惧怕。”沈无疾又好奇地问,“咱家倒是疑惑许久了,又怕冒犯了你,不敢问。今日既然说起来了——”

  沈无疾隐秘又关怀地望向洛金玉的身子,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你——嗳,当着咱家,能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你——如今也有御医了……嗐……”

  洛金玉:“………………”

  ……

  “金玉,咱家又说错了话,你别生咱家的气,你知道咱家口无遮拦,没有恶意。”沈无疾站在门外敲门,“你开开门。刚还说得好好儿的,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呢?还总说咱家翻脸无情,怎么好意思?金玉,嗳,金玉,好金玉,你开开门,咱家进去把花拿出来,你让咱家还给宫里的。金玉!洛金玉!你门闩装回去了就了不起?信不信咱家明儿又让人将你门闩拆了!洛金玉!”

  ……

  洛金玉坐在屋内,反反复复地深呼吸。

  不能生气,不要与沈无疾置气,这毫无意义,便将他当作一个蒙昧粗鲁的山野小童,徐徐教化……

  哪儿能有这样讨人厌的孩子?!

  沈无疾这个——这个——!!!

  洛金玉气得都不知自己想骂沈无疾是个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当年我说沈谓行情商高,你们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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