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偏执将军的小竹马>第21章 蛇信子

  供案上的蜡烛被李重山扫落在地, 摔在地上的时候就已经熄灭。月光斜斜地透过窗子,照在案上两个牌位,还有江逝水身上。

  月光清冷,江逝水也白得很, 李重山将他压在案上, 有一瞬间的晃神。他把月亮按在身前了。

  但是江逝水并不好受, 他一抬眼就能看见父亲与兄长的牌位。在自己最亲近的两个家里人面前, 他像曾经被摆放在这里的祭品一样,以一种古怪的姿态, 被摆放在李重山面前,耻辱至极。

  他试图逃跑,但李重山把他卡得死死的,让他没有挣扎的余地。他只能垂下眼眸, 不再看那两个牌位,却始终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他死死地挡住李重山要再寻上来的手,下意识摇着头,声色颤抖:“李重山,李重山,算我求你了, 别在这里……不要在这里……”

  李重山恍若未闻,握住他的手腕,很轻松地把他的手抓到自己面前, 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指尖。指尖传来冰冷潮湿的触觉,像毒蛇的信子缠绕上前, 江逝水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却被缠得越来越紧。

  他夜里出门闲走,只在雪白的中衣外边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裳。那件衣裳随着他的挣扎, 早已落在他所在的桌案上,铺得平平整整,衣摆垂落,系带点地。

  简直就像是在打架,江逝水在发抖,胸口上下起伏,通红的双眼恨恨地瞪着李重山。

  李重山并不在意,俯下身,碰了一下他的眼角,想看看他眼角的红颜色是不是胭脂染就的。他早就想这样做了。江逝水气恼的时候眼睛是红的,难受的时候是,说自己怕疼的时候也是。

  对了,他总说自己怕疼。李重山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轻一些,你别怕疼了。”

  他欺身上前时,江逝水奋力伸到身后的手也摸到了什么东西,或许是香炉花瓶什么的,他一时间也顾不上,一把抄起那个东西,就朝李重山砸去。

  静默的一瞬,两个人仿佛一同陷入无声的地狱。李重山被砸了一下,身形却一晃也不晃,仍是那样稳稳地站在江逝水面前,双眼紧盯着江逝水,他身形高大,将他身后的月光挡去大半。江逝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回看过去,看见他的侧脸被木刺划破了。

  木刺。江逝水恍然,看向自己拿在手里的“武器”——

  他稍有动作,手里拦腰断裂的木质牌位便有一半掉落在地。他举起手里的半截牌位,再仰头看了看供案上。

  他在慌乱之中,用父亲的牌位,砸了李重山的脑袋,才让他停下动作。

  江逝水心道,原本父亲早看出李重山心术不正,才要把他送去参军,把他遣得远远的。只是父亲替他谋划了一时,护得了他一时,却护不了他长久。临了,还要用自己的牌位为他做最后一击。

  李重山显然也想到了江老爷有意把他从江逝水身边打发走这件事,又想起老管家常说的那句话,什么江家待你不薄,你为何非要欺主犯上。他倒不觉得羞愧,他又没有什么地方做错,起码没有大错,他只是喜欢江逝水而已。

  他伸手把试图逃走的江逝水抱回来,然后把高处的另一个牌位也打落。

  江逝水扭过头,眼睁睁看着兄长的牌位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才终于忍不住哭了,两行眼泪倏地滑落,他哭不出声,也说不出话,却疯了似的对李重山又捶又打。

  李重山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扣住江逝水的双手,压过他的头顶。这些事情他做来认真得很,没有一点不耐烦。

  不管江逝水怎么闹,他要做的事情今晚一定要做成。

  *

  更深露重,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重山用还算干净的外裳把江逝水裹起来,抱回房间。

  江逝水没有力气动弹,算是安静下来,垂着眼眸窝在他怀里,像是要睡着了。

  房里还是他们离开时那样,没有点灯,床榻上有些乱。李重山直接把他放在榻上,他觉着这样不是很干净,但也没有力气开口提醒。

  他靠在榻边,不太舒服地闭了闭眼睛。衣襟垂落,眼角的红色蔓延到脸颊,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的,他尚不自知,这副模样落在李重山眼里,又是别样的景致。

  李重山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拿起放在榻前的莲花玉盒,从里边拣了两颗丸药。江逝水不曾注意,直到他捏着丹药的手指凑到自己唇边,要把丸药送进去。他猛地坐直了,眼前李重山的面容在黑暗中并不清晰,他用不太清醒的脑子思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玉盒里装着的丸药一早就不是安神丸了。而今晚,他见李重山摆弄这个盒子,还自作聪明地问了他一句。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江逝水一抬手,将整个玉盒都打翻。随着丸药散落四处,一股异香也在房中散开。

  李重山拿着手里仅剩的两颗丸药,不依不饶地,一定要喂给他。他胡乱扑腾了有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办法,被李重山按着后脑,垂着眼,看着李重山把一颗暗红的丸药推进他口中。

  帷帐垂下半边,被夜风吹起,拂过时怪痒的。

  这天夜里,李重山问的最多一句话是:“做梦梦见的那个人是谁?你在梦里喊谁‘兄长’?”

  江逝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李重山便问:“是不是梅疏生?”

  对这个问题,李重山一定要一个回答。

  但是无论哪个回答,好像都不能使他满意。江逝水摇头否认,他不高兴,说他撒谎;江逝水点头,他便更不高兴。

  最后江逝水索性仰起头,盯着床帐,打定主意咬紧牙不开口。

  就是这样,李重山也不高兴,神色一暗,低头时显露出凶狠的模样,一定要他开口说话。于是想了些混账话来引他开口:“你不是喜欢小孩子吗?容淳和那个小太监到底不是亲生的,你给我生一个,往后袭我的爵。”

  把江逝水惹得闭上眼睛不理他、浑身发颤的时候,他又后悔了。用湿热的手掌覆在他的脸颊边:“小傻子,怎么连玩笑话也听不出来?”

  他也不再追究开始的那个问题,江逝水梦话里喊的“兄长”到底是谁,他已经找到了这个问题的最好解决办法——

  他也哄着江逝水喊自己兄长。

  但等他用尽手段、骗来一声轻之又轻的兄长时,已经是无比幽深的黑夜了。

  仿佛天地都陷入沉睡,他在天地都噤声的时候缠着江逝水胡乱搅闹。

  李重山十分顺心。而在昏过去的前一刻,江逝水觉着眼前被蒙了一重红纱,他看见的东西,床帐被褥都变作正红的颜色。

  原来这些天李重山的退让都是假象,真正无处可退的一直都是江逝水。他想,原来今晚是要补上大婚之夜的,都是欠他的,欠李重山的。

  *

  暮色昏昏,江逝水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潮湿黏腻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着他,留下一道一道湿重的痕迹。昏过去时隐约看见的榻上地下一片狼藉,早已被收拾好,看不出一点痕迹。被褥换了干净的,他也被换上了干净衣裳。若不是身上各处还泛着被人打过一顿的酸疼,脖颈上被李重山咬了一口的感觉依旧特别清晰,他几乎要以为昨天夜里就是一场噩梦,他不过是在午后睡了一觉。

  江逝水恍惚地眨了眨眼睛,还有酸涩的感觉。原来昨天夜里他还很没出息地哭了,还哭到眼泪都流尽了。

  他一开始的猜测果然没错,这种事情真的很疼,光咬着手背远远不够。

  不过能延迟一阵子才受罪,也算不错了。

  他懒得动弹,怕把李重山招来,自己现在应付不来,索性躺在榻上,胡乱想着一些事情。而后门扇响了一声,李重山端着木托盘进来了。

  “醒了怎么不喊人?”他在榻边坐下,用手指拨开江逝水散在额前的长发。

  江逝水闭了闭眼睛,不是很想看见他的模样。李重山用拇指按了按他的眼角:“不用藏了,这里,一副恨死我的样子。”他倒不在意:“还是和平常一样好看,红红的,我早就想看看了,原来真的不是抹了胭脂。”

  他这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也不想想昨天做了什么事情,今天又跟没事人似的,没皮没脸地凑过来同他说话。

  江逝水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偏头躲开,撑着手从榻上坐起来。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想来也是,一整晚又哭又叫的,不把嗓子喊坏才怪。

  李重山轻笑一声,从木托盘里拿起一瓶玫瑰露,用小铜勺舀了两勺,兑在温水里,慢慢地喂给他喝。

  两个人都不像昨天那样失态。李重山不后悔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唯独害怕江逝水恨他,为长远计,才厚着脸皮、耷拉着尾巴要求和。而江逝水思忖着自己如今势单力薄,就算跟他吵闹,也闹不出个结果,要惹恼了李重山,还是自己受罪。

  所以两人克制着各自的心思,竟也有几分波澜之后的平静。

  江逝水喝了半碗就把他的手推开,清了清嗓子。李重山端着玉碗,看了一眼淡琥珀色的花蜜水,鬼使神差地低头抿了一口。

  “甜的,你再喝两口。”李重山重又把碗递到他唇边,“孟叶朴说要让你喝完。”

  江逝水没办法,把碗接过去,仰头饮尽了,就放在托盘上,神情与动作都淡淡的。直到李重山勾住他的衣带,他几乎是在片刻间就回忆起那种死死地掩着人的口鼻、令人窒息的潮湿感觉,脸色煞白,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隔着衣裳,李重山的手顺着他的脊柱滑下去,最后轻点一下:“孟叶朴让我给你上药,你转过去。”

  他知道江逝水生得白,昨天夜里没点蜡烛,看得不是很清楚,今日再看,他确实是白得像玉像雪,日光照着,像要化了似的。在他自己看不见的身后,撞在供案上留下的一道青紫,被掐出来的痕迹,还有咬得深的牙印,更衬得他白,又显得他可怜。

  江逝水不知,只觉得疼。

  李重山剜了大块药膏,按在他的后颈上,用食指指腹慢慢地抹开。

  “孟叶朴骂我了,说我不该这样下狠手。”

  他微微倾身上前,想要看看江逝水的表情。他不知道该怎么让江逝水消气,所以句句不离旁人,拿旁人做遮掩。

  察觉到他在看,江逝水将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往边上一拨,就遮住了半边脸。

  李重山继续给他上药:“你那个管家也骂我了,说我是疯狗,气得要厥过去了,我就让人先把他送回房去了。”

  听见这话,江逝水神色微动,李重山又道:“让孟叶朴去看了,也开了药,不要紧。他年纪这么大了,火气还这么旺。”

  他垂下眼睫,只听李重山继续道:“皇帝和那个小太监早晨来看你,他们等到中午,你没醒,就打发他们先回去了。”

  江逝水终于有了些反应,抿了抿唇角,声色还是哑的:“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自然是实话实说。”

  他猛地回过头:“你……”

  小皇帝今年才多大,江逝水当然不想让他知道这种不堪的事情。

  终于见他有了点生气,李重山笑了笑,按住他的肩,继续帮他上药:“我跟他们说,你昨天夜里起来散步,不当心受凉,所以病了。”

  江逝水松了口气,李重山有意问他:“你以为我是怎么说的?逝水哥哥喜欢小孩子,所以想自己也……”他贴近江逝水身后,长臂一揽,五指张开,覆在他的腰背上画圈:“所以现在怀上了吗?”

  原以为他的疯病今天就好了,不想还是这样,江逝水不曾言语,怕激得他又发疯。

  上好了药,李重山帮江逝水把衣裳拉上去,淡淡道:“梅疏生喜欢你。”江逝水不作声,李重山扣着他的肩:“你也喜欢他,你们早就定了娃娃亲,但是我把你们拆散了。你在梦里也喊他,你喊他‘兄长’,还喊了‘住手’,是让我住手吗?”

  江逝水回头看去,目光清明,如古井无波。李重山原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此时却莫名有些心虚。

  他问:“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是。我们已经成亲了,你总是在梦里喊别人,我不高兴,我很嫉妒。”李重山捏着他的下巴,“你只能看着我。”

  江逝水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转念一想,好像没有这个必要,索性闭口不言。

  李重山手上愈发用力,想要撬开他的牙关:“你说话。”

  “我不知道我在梦里喊了什么,不过我也梦到过你。”

  “让我住手,让我别打断梅疏生的手脚。”

  “是。兄长临终前把梅世兄托付给我,让我照顾好他,我没有做好兄长托付给我的事情,我害得梅世兄断了手脚,我后悔死了。如果那天我不是愣在原地,而是大喊一声‘住手’,他会不会少挨几下?或者你会不会看在我的份上,至少把他送去医馆?而不是我一个人带着他,在雪夜里、在关门的医馆前边四处乱撞,生生把他给耽误了。”

  他闭了闭眼睛,双目重又变得清亮起来,看着李重山,要说的话最后都变成一句:“我后悔死了。”

  所以上天惩罚他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经历这件事情,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出“住手”两个字。最后让他夜半惊醒之时,才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他没有喊,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当时为什么会对李重山还心存幻想,连喊都喊不出来?他不知道,年少时候很复杂的心绪已经离他很远了。

  说实话,他一直认为自己亏欠梅疏生甚多,也一直在尽力弥补。倘若梅疏生早点说喜欢他,说不准江逝水真会同他订亲。

  可惜梅疏生是真君子,他知道江逝水对他无意,也知道若是他开口,江逝水不会不应。可他不愿意这样强迫江逝水,从来也不曾让他知道。也是这样深藏得不敢显露的感情,最后给了李重山得手的机会。

  不过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比李重山高尚,他对江逝水的喜欢,也比李重山的坦荡得多。

  而此时李重山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反倒有些欣喜。

  因为江逝水的话里,有内疚亏欠,有追悔莫及,偏偏没有似海深情,就连一点儿苗头都没有。江逝水原来是不喜欢的,自己吃了这么久的醋,竟然是不存在的,他简直想笑出声来。

  他忍住笑,抚了抚江逝水的鬓角:“逝水,对不起。”

  江逝水推开他的手,语气平静:“可是将军不喜欢我说梦话,应该早些告诉我的。”

  李重山表情一滞,不大明白他的话,江逝水继续道:“请将军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在你面前说梦话了。”

  只当他是在说玩笑话,李重山扯着嘴角笑了:“你夜里睡得香得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梦话,哪里能说……”

  江逝水笃定地看着他:“以后都不会说了。”

  对上他的目光,李重山没由来地有些心慌,他握住江逝水的手,慌张地低下头,亲吻他冰凉的指尖,低低地唤了一声:“逝水,我错了,昨天晚上是我错了。”

  *

  原来是一句梦话引起的灾祸,江逝水便索性从源头将它斩断。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当天夜里,李重山果真没听见他说梦话。等李重山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发现江逝水根本就没合眼。

  只有不合眼,就不会入睡,不会入梦,更不会说梦话。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可他越是不说出口,李重山就越知道他心里在想,无时不刻不在后悔。

  李重山也开始后悔了,比吃醋还难受的古怪情绪,在他胸膛里翻滚。

  天色破晓时,李重山抱住江逝水:“睡一会儿,说梦话没关系的,你睡一会儿。”江逝水没有反应,李重山便伸手捂住他的双眼:“你睡吧,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睫羽一下一下地轻轻扫过他的手心,表示江逝水根本没有合眼,李重山只觉得是鞭子抽在手心。

  过了一会儿,李重山以为他睡着了,小心地要收回手,生怕吵醒他,但江逝水在他把手拿开的一瞬间,就转头看向他。在黑暗里仍旧清澈似水的眼眸。昨天夜里,在江逝水昏过去之前,也是这一双眼眸,含着眼泪看着他。李重山觉得心悸。

  直至天光大亮,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江逝水虽然困极,却绝不在李重山面前表现出一点儿想睡觉的意思来,若无其事地下榻,穿衣洗漱,去用早饭。

  他也不似小孩子似的,与李重山冷战赌气。李重山说话,他还是会应;李重山给他夹菜,他也会吃。旁的人都看不出一点儿不对。

  李重山放缓语气,问道:“今日要不要进宫?陛下昨天就来过了,很惦记你。”

  江逝水放下碗筷:“我今日不去,劳将军代我向陛下请罪。”

  “好。”李重山在心中宽慰自己,他还是要留下来补觉的,赌气而已,不要紧。

  *

  这日李重山也没有进宫议事。他斜斜地靠在凭几上,手里拿着一封密信。

  过了一会儿,被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吴易回来了。他抱拳行礼:“将军。”

  李重山看过了信,便将蜡烛点起来,一面问道:“逝水在做什么?”

  “小公子先在张大爷那儿待了一会儿。”

  江逝水带过来的那位老管家姓张,他年纪大,所以都喊他一声张大爷。李重山笑了一下,自己房里不好睡,偏要跑到别人房里。

  只听吴易又道:“不过小公子也没待多久,然后主仆两个就去西边的院子了。”

  西边的院子,就是江逝水问过他,特意收拾出来,供奉父亲与兄长的牌位的地方。

  李重山道:“都收拾干净了吧?过几日请国寺和尚做法事的事情说了没有?”

  知道江逝水会生气,昨日李重山就让人把那里收拾干净了,还派人去寺院里走了一趟,重新做了一个江逝水父亲的牌位,今天早晨就摆上去了。他还与寺院方丈约定了日子,让他们准备准备,过几天来将军府做法事。

  但是吴易小心地答道:“小公子说不用麻烦了,放在家里反倒容易磕了碰了,还是他直接把牌位送到寺院里好,所以小公子带着人出门了。”

  磕了碰了,说的可不就是他二人吗?

  李重山心中烦闷,换了件事情问他:“几个暗中谋反的世家都查清楚了没有?”

  吴易点头:“都查清楚了,已经部署下去,随时可以收网。”

  “好。”他翻开案上书卷,从里边拿出一封信,站起身,“去城外庄子看看。”

  将军府在皇城外也有几处田庄,是李重山一开始晋爵的封赏。此刻要去,吴易不用多问,也知道是哪个庄子。

  马车从建威将军府的偏门驶出,除了车夫与吴易,便只有两个侍卫随行,十分简便。马车外表朴素,毫不起眼,但若是仔细看看,便能发现,拉车的马匹是战场上作战的良马。

  驶过长街时,江逝水正从国寺里出来。

  吴易连忙别过头,低声向马车里回禀:“将军,小公子也在。”

  李重山掀开帘子去看,只看见江逝水带着老管家,正和一个和尚站在寺院门口说话,眼眶红红的,好像是才哭过。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这边。

  吴易急忙吩咐车夫一声:“还不快走?”

  战马矫健,很快就出了城门,来到山坡下的一处田庄里。并不在田地或屋舍间停留,马车一路往山间偏僻的地方驶去。山间一般荒无人烟,只有猎户秋季上山打猎,以一个小破庙作为临时歇脚的地方。

  而此时,那处破庙间竟隐隐有白烟升起,分明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马车在破庙前停下,李重山下了地,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扫了一眼赶车的车夫:“下去领罚。”

  罪名自然是赶车走错了路。

  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吴易与两个侍卫陪着李重山进了破庙。守在此处的几个士兵与太医早就听见马车的声音,都候在门前,俯身行礼:“将军。”

  李重山微微颔首,然后走进庙里。

  寺庙背光,有些昏暗,却也十分整洁。正对面祭台上的观音像已十分残破,底下摆着一张桌案,有个人就跪坐在案前,也跪坐在观音座下。

  右手边放着几个木柜,分做许多小格,是药房藏药的药柜。而左手边架着一个丹炉,底下柴火烧得正旺,散着药香,这也就是破庙里白烟的由来。

  见李重山来了,观音座下那人便直起身子。李重山一摆手,吴易便拿着纸笔上了前,将上好的笔墨在他面前摆好,李重山道:“逝水又给你写信了,你给他回一封。”

  李重山侧了侧身,从门前放了一些光亮进来,才能够看清楚里边那人的面容。

  是梅疏生。青乐梅家的梅公子,江逝水的梅世兄。

  李重山一直在骗江逝水,说自己派人把他送回去了,可是李重山怎么可能把他送回去?且不说他是反贼,联合世家公子,苦心经营多年,暗中资助周进,多次安排行刺,李重山还要从他身上挖出其他事情。就论私仇,李重山也一直将他视为最大的敌人,怨憎他到了骨子里。

  若不是他从中作梗,江逝水就不会把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也就不必有后边这样多的事端。

  庙里有些昏暗,看不清楚字迹。吴易点起蜡烛,放在梅疏生手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梅疏生早在那回江逝水在进京路上逃跑,被抓回来之后,就被囚车从另一条路送上了京,用的还是周进坐过的囚车。

  李重山想从他身上挖出他经营的其他事情,却并不把人关进朝廷天牢,反倒私设牢狱,把人关进田庄的寺庙里。方才在外边见到的几个人,士兵就是行刑人,对犯人用刑的,太医就是在犯人将死之时,吊着他们的一口气,让他们不要这么快就死了。所以,虽然梅疏生现在看着还挺干净,其实衣裳下溃烂的皮肉无处不在隐隐作痛。

  那些太医还有其他用处。把人关进来的时候,李重山特意嘱咐了,不能动手——不能动梅疏生的手。因为江逝水会给他写信,要他留着手给江逝水回信。这些太医的另一个用处,便是给梅疏生保养双手。

  当然还有一件。在李重山根据刺客的踪迹找到他们大部分的人员名册之后,他就不再需要从梅疏生那里知道什么。他觉着梅疏生待在这里,好像也很无趣,在一次从他这里拿走要给江逝水的回信之后,他让人运了一个丹炉进来。

  那些太医就是提供药方,教他炼丹的。一开始柴火用的是梅疏生自己的木轮椅,将木轮椅烧干净了,才用附近山上的树枝。

  至于他炼制的丹药——

  这时梅疏生已经写好书信,由吴易交给李重山。李重山看过一遍,没有问题,便收了起来。

  他再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盒,让吴易拿过去。吴易把东西放在梅疏生面前,梅疏生打开玉盒的瞬间,面色就沉了下来。

  “你的药炼得还差一些,这是孟叶朴的药。逝水一开始不大高兴,把整盒都打翻了,这盒给你看看,往后照着这个来。”

  李重山只瞥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的梅疏生忽然暴起,抓起玉盒,朝他砸去。没有砸中,玉盒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梅疏生很快就被两个士兵按住。他知道这药意味着什么,但是被关在此处,许久不曾开口,一开口便是野兽一般的哀叫。

  “你别碰他!你不许碰他!”

  他双腿已废,又没有轮椅可坐,被按在地上,只能挣扎着往前爬。

  李重山猛然转身向回,快走几步上前,锦靴踩在他的脸上:“逝水是我亲自娶进将军府的,你同他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指手画脚?”说给梅疏生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逝水不喜欢你,他一直都不喜欢你。”

  梅疏生口中满是鲜血,还正一股一股地往外涌。他啐了一口血沫,说话声音虽轻,却也坚定:“他说他不喜欢我,可他也没说他喜欢将军吧?”

  李重山加重了脚下的力气,情绪游离在暴怒的边缘。梅疏生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笑了一声,了然道:“起码他会惦念我。但他恨你,你完了。”

  最后李重山重重地踩了他一脚,梅疏生咳出最后一口血。

  他身后高台上,观音低眉垂眸,隐身在黑暗之中,一手托着玉净瓶,一手捻着杨柳枝,慈悲怜悯。李重山快步走到日光下,净空如洗。

  *

  李重山没有在庄子上多待,出去的时候,等候在外面的车夫就已经换了一个。

  他坐在马车里,揉了揉鼻梁,想起梅疏生那句“完了”,一挥拳头,砸在马车车厢壁上,生生将木板打出一道裂缝。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府。”

  但是这天,江逝水把父亲与兄长的牌位都送去国寺,用自己的钱供奉起长明灯,他在国寺待了许久,还在寺里吃了一顿斋饭,傍晚时分才回去。

  与李重山一同用晚饭,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李重山看着他把自己夹给他的菜慢慢地吃下去,十分满意。

  他试图以此证明,江逝水不是恨他的。江逝水可能会不像年少时候那样喜欢他,但是永远都不会恨他,永远不会。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给了李重山重重的一巴掌。

  到了今天夜里,江逝水仍然是不肯闭眼入睡。他铺好了床,吹了蜡烛,帮李重山把枕头摆好,但是自己不肯入睡,时刻谨记着李重山不喜欢听他说梦话这件事情。

  他一连两夜都这样,李重山有些慌了,温声哄劝,威逼利诱都没有用,最后江逝水眨巴眨巴眼睛,顺从地道:“那我闭上眼睛,不睡着就是了。”

  李重山一滞,然后细细碎碎地吻他的眼角:“你睡吧,我不欺负你了,说梦话也没事的,你睡啊。”

  最后没办法,李重山只好睡到隔壁房间去。

  天刚擦亮时,李重山估摸着他睡着了,想要过去看看,却不想江逝水如今对他的感觉十分敏锐,在他才到门前时,就睁开眼睛看着他。

  李重山原以为江逝水是在跟他置气,后来他发现不是这样的。在江逝水知道自己的梦话是这场灾祸的起源之后,他就无法在他面前就安然入睡了。毕竟,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说梦话,再惹李重山生气呢。

  李重山让孟叶朴熬了些安眠的汤药,把自己从前用过的宁神香和安神丹给江逝水用,江逝水也不拒绝,全盘接受,只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江逝水仍是睡不着。因为夜里难眠,江逝水也很快就消瘦下去。

  每当李重山在夜里看着他的眼睛,他就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江逝水慢慢地抽去了。他这条命原本是江逝水给的,如今江逝水要把他曾经给予的鲜活,一点一点,都收回去。

  李重山真有些后悔了,起码那天夜里,不该在江逝水父亲与兄长的牌位前,起码不该下那么重的手,江逝水都半死过去,他还不肯松手。他还用了药,对他说那些混账话。

  他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细节没写出来,比如李狗第一回 把逝水抱出来的时候,逝水脸上应该沾了点脏东西,对,就是那个桌子它很脏,灰尘蹭到逝水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