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将国师关在王宫中一座久无人问津的偏殿之后,便自此罢了朝。尽管朝野上下对此纷纷往风月的方向遐想了一番,可偏偏在第八日夜里,一封从中原卷着风尘而来的密报悄悄送入了漠北王的案牍,彻底搅乱了王城的宁静。

  临淄王李皎拿到了虎符,将号令中原的西北大军,再次踏破尚未得以喘息的漠北山河。

  朝野上下一片惶惶。

  只有得知漠北与临淄王之间谋划的右相和晁於几人心下松了松。

  可惜这股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连夜进宫不多时,本已宵禁的王城四处倏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又在城中人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汇聚在一起。悄如鬼魅,而刀光直指王宫之时又嚣张至极。

  一身甲胄的尧光与宋将军并骑在宫门前,眼神虚落在原处层层殿宇之中某个方向。他身上带着战前的森然冷意,只是默然间,心中却是旁人不知的挣扎。

  “国师有令,王宫之内……”

  “不留活口。”

  ……

  殿中点了安神香,在一室幽光中袅袅升着。

  子时已经过了。

  以往这个时辰福南音若是仍醒着,刘医工定然又会一边兀自发着脾气一边念叨着,将人往榻上赶。可今日似乎格外不同。

  宗谈不知所踪,刘医工也在一旁屏息不语,殿中便只剩下了炭火噼啪作响,以及福南音页页翻书声。

  这座殿太偏,听不到外面的刀剑声,也闻不到丝毫的血腥气。因此当殿外那阵急促而突兀的脚步声响起时,落在人耳中便格外清晰。

  福南音翻书的手一顿,抬起了头。

  与其同时,殿门被“砰”一声大力踹开,承受着来人的滔天怒气,在骤然袭来的冷风中回响着余震。

  “福南音!本王真是小瞧你了……”

  有一路护着漠北王而来的禁卫搜遍了全殿,将仅剩的一个刘医工拖出去后便守在殿外。

  殿中只剩下二人。漠北王手持着一把三尺长剑,剑光幽冷指在福南音喉间。后者缓缓从座中站起身,那剑便跟着一寸寸向上,半分不离。

  “臣……见过大王。”

  福南音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朝着漠北王行了个礼。只是手背仍是不免贴上了剑身,带着寒夜的冷意,福南音感觉自己的手轻轻一抖,那柄剑也一抖……

  漠北王的手兀地握紧,眼神也沉了下来。

  “外面那些中原骑兵,是你带进来的。”

  并非一句发问,答案太过显而易见。可漠北王只是想听福南音亲口答应,告诉他是如何在被困宫中孤立无援的时候仍能调动那样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而且还是中原人。

  福南音垂着眼,说出口的话却偏不如人意。

  “既然中原之争临淄王胜了,也到了臣破釜沉舟的时候了。”

  他从未想过李裴会输。

  也从未想过从中原皇帝那里拿到的两千精兵竟是要用在这样毫无胜算的当口。晁於和那几千禁卫依旧守在王城,要取眼前人性命简直难于登天。

  而即便他当真杀了漠北王,中原军不战而胜,李皎却是最后的受益人。

  福南音无力地勾了勾嘴角。

  一时竟不知该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破釜沉舟?”

  漠北王却也冷笑了出声,长剑朝前送了半寸,正抵在他凸起的咽喉之上。

  “你对着本王发过毒誓,此生不会背叛漠北,今日却将中原人引入宫中,要本王的命……福南音,记得你发誓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福南音轻轻阖上眼。

  那八个字似乎很遥远,被漠北王生生从记忆里拉出来,血淋淋不堪去想。

  被逼着发下毒誓那日,他被漠北王带入王宫,顺理成章成了王权的傀儡。临走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微不可查的闷哼,那个一直陪着他的术士就倒在他身后,而他强忍着,不敢回头。

  他事后一直在想,是服了毒药,还是刀剑入肉,疼不疼……为何连死了都是消无声息的?只是想了很多年,唯一能想起的便是术士最后看他那一眼——并不似解脱,反倒是带了些缅怀。

  福南音在一片黑暗中感受着喉间的冰凉,幻想着剑锋刺入的瞬间——若他临死前,最想见的人是李裴,那么那个人那时又在想着谁?

  半晌,毫无所获。他睁开眼,带着几分平静的笑意,“臣本以为大王今夜会自顾不暇,没想到还有心情来兴师问罪。”

  “看国师这副模样,该不会以为自己今日还能活?告诉你……”

  “臣的身世,大王知道吗?”

  话被打断的漠北王皱起眉,却又因为福南音的问话而一愣。他抿着唇,紧盯着眼前的人。看着看着,便忽然想通了什么。

  他就说一向听话的狗如何会反咬主人,原来是知道了什么。

  “呵……”漠北王笑出声,“你知道了,自己是中原人。可那又如何?生你的是中原人,养你的却是漠北。”

  “养我的……”福南音喃喃重复。

  他抬起眼,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他的小心翼翼便显得格格不入。

  “那个术士,叫什么名字?”

  他竟从未提过自己的名字,从未提过自己的来历。他教福南音汉文汉话,让福南音记住自己是中原人,却又对中原的一切避而不谈。

  太蹊跷了……

  喉间兀地一痛。

  漠北王的剑没拿稳,白刃刺破了皮肤,殷红的鲜血便流了出来,始作俑者却依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无声对峙。

  “都要死了,劝国师还是别好奇那么多。外面那是中原皇帝养的两千精锐吧……很厉害,可杀不了本王。”

  漠北王仔细端详着福南音面上的神色,他想看看这个一向自诩算无遗漏之人,在苦心布了一局“好棋”后,一面用苦肉计示弱,一面挑拨他与临淄王的结盟,先瞒天过海,又破釜沉舟,可步步为营后看着自己最后一个棋子也被拔起,赢面变成死局……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

  临淄王早已将福南音转投中原,秘密带了精兵潜入漠北王城之事告诉了他。

  漠北王自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得知这一切后当即便调了边境五千兵驻在城外,就等敌军一动,他便黄雀在后。

  可是上次与中原一战后,漠北只剩了五万兵。

  这一举,便是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临淄王身上。

  也幸好,临淄王终是拿到了虎符……

  “本王的增援就在宫外,国师想看看吗?”

  看着福南音果然一点点沉下去的眸色,漠北王愉快地笑出了声。仿佛是看出了眼前人败局已定,他索性将手上的长剑丢了,不想给福南音这个痛快,一手扯住后者的衣襟,作势要将他拖出殿外,真叫他看看宫外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王城四处都埋伏着我的暗卫……”

  福南音突兀地说了一句,漠北王手上动作一顿,却又笑得更大声。

  “怎么,国师这是破罐破摔,要将自己的底牌都交出来,叫本王一网打尽?”

  福南音挣扎着将漠北王的手脱下,近七个月的身孕叫他的动作带了几分笨拙和狼狈。他慢慢平复着呼吸,

  “大王今夜不能将臣带来的人屠尽,天一亮,王宫失守的消息经百姓之口传了出去。中原,五州……大王以为临淄王那时候还会安心与您结盟吗?”

  他两手紧攥着,面上却是一派镇定。

  “甚至,若是临淄王从未真正想要与您结盟呢?边境只剩了四万五千漠北军,而中原的西北军,有精兵八万……”

  漠北王只知道临淄王不善领兵,这八万人到了他手上不过是漠北一敌二,即便当真毁约,他也有几分把握,可若是八万精兵落在李裴手上,那便是摧枯拉朽,半分机会也没有——这才是他选择李皎的真正原因。联弱敌强,纵横之术。

  “国师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漠北王原本蹙起的眉心渐渐松开,又轻轻挑起,看着垂死挣扎的福南音,竟头一次生出几分怜悯之心。几个月前还是漠北不可一世的国师,如今却这般狼狈地苦苦求生。

  漠北人骨血里的残忍叫嚣着,漠北王本该此刻便砍下福南音的头颅,献给李皎,完成他们二人的盟约。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多看看,福南音是如何求他的。

  “臣可以让外面的中原军和暗卫退出王城。”

  漠北王听着,笑了。

  “你求什么?你知道,临淄王想要你的命,而刚好本王也想,你活不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福南音的肚子上,似乎有几分恍然,又道:“当然,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活不了。”

  福南音的手心带了汗,在这句话后,两手甚至微微颤了颤。

  “臣想见临淄王。”

  漠北王以为自己听错了,面上的笑意中兀地掺杂进了些许的意外。他想过以福南音的狡猾多端,定然会想尽办法拖延时间,找机会逃脱;而他只要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磨掉福南音的希望,折磨他,看他想尽办法,却仍是逃不过一死的命运。

  不,不仅是死……

  众叛亲离,死无全尸。

  他当年发下的毒誓,正在一点点应验。

  可福南音竟是要见李皎?

  漠北王自然不会拒绝,他只是想不明白。

  “福南音,你竟然嫌自己命太长……”沉吟半刻,漠北王收了嘴边的笑意,最后说出来的几个字还带了点不屑。

  “这就没意思了。”

  却是答应了。

  没意思吗?

  福南音紧握的手猛地松开,脱力一般向后踉跄了半步,身子堪堪抵在了桌案边缘。

  他看着殿中的禁卫进来,任由他们缚住了自己双手,推搡着跟在漠北王身后。

  似乎还有一旁刘医工的呜咽声……

  他向来不信李裴会输。

  这一次,这一刻,他才是真正地破釜沉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