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源僧人与宇相杰出现在秦都可以说正是为万悲闲人而来。

  事情还要从崔向文被发配去修运河说起。

  崔向文写出了那篇《讨万悲闲人檄》很是风光了一阵, 一时间乘着万悲闲人的名号出尽了风头。大家本来以为秦皇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件小事,没想到顾政还是知晓了这件事情,然而众人就都知道了崔向文的下场。

  而崔向文之所以会写这篇檄文, 在里面大肆批判万悲闲人是秦皇走狗, 主意还是巨源僧人出的。

  虽然巨源僧人不曾直说, 但是暗示大家都懂。

  可以说,崔向文的倒霉跟巨源僧人有很大的关系。不止是崔向文, 画坛中还有另外几人也因为提及新文字的事被抓了。

  巨源僧人虽然是北派画坛的领军, 发生了这件事情也难免遭人非议。大家明面上不说, 暗地里却早已对巨源僧人抱有微词。再加上巨源僧人年岁已老, 声望已不如当年, 早有人对他的位置想取而代之。

  为了震慑那些有心人,顺便给新文字事件一个交代,巨源老人不得不亲自动身前往秦都, 打算给万悲闲人一个教训。

  巨源僧人做事小心谨慎,一开始并不暴露踪迹。

  他原本打算等拿到石忠老人的书, 仔细研读之后,胜算更多了再向万悲闲人发出挑战, 没想到他与宇相杰的行动被人撞破。巨源僧人与宇相杰本打算逃走,惴惴不安等了一天之后, 却并未等到官府上门的消息,反而打探到石忠老人病重垂死的消息。

  不知是石忠老人顾念旧情还是没有了心力报官, 总之巨源僧人与宇相杰两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担心石忠老人的儿子石铭志会赶回来,石忠老人心软, 他儿子却不是心软之人。因此巨源僧人果断决定将挑战万悲闲人的计划提前,想赶在石铭志回来之前尽快办完事离开。

  三天。

  他们只等万悲闲人三天时间,如果万悲闲人不肯应下挑战, 他们也会离开秦都。

  昔日的山水第一大家要挑战如今的山水第一大家,这个消息如浪潮般扩散,迅速传遍秦都乃至秦都附近的城池。

  众人热议。大街小巷每一处茶馆酒楼都有人在谈论这个消息。

  巨源僧人这个名号比万悲闲人更加响亮,经过几十年的发酵早已深深印在每个人心中,仿若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而今,另一座高山拔地而起。

  巨源僧人主动挑战万悲闲人,是否说明万悲闲人已经达到能够与昔年的山水第一人比肩的高度?

  万悲闲人还如此的年轻啊!

  酒楼中茶馆中,随处可听见这样的议论:

  “是巨源僧人啊!占据山水第一人宝座四十年的巨源僧人啊!万悲闲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胜过他的!”

  说话之人原本以为众人都会认同他的说法,然而却有不同的声音响起。

  “之前宇相杰硬要与万悲闲人文斗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说的,然而结果如何?”

  “可这是巨源僧人啊!宇相杰只是他的徒弟!”

  “巨源僧人又如何?这十几年来你们有再看到他画出过当年那样轰动世间的画么?”

  有人道:“倒是巨源僧人统领北派画坛这二十多年来,北派画坛全是一些老面孔,整个画坛如一滩脏臭的死水停滞不前!”

  又有几人站出来说话,这些人都是曾经受到北派画坛排挤之人。

  渐渐地最开始坚信认为巨源僧人会赢的那人的声音被淹没。

  然而还是有不少人怀疑,万悲闲人这次会选择应战么?还是和上次一样拖延上许久才做回应?

  众人都做好等候的准备,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万悲闲人很快应下了。

  几乎是在巨源僧人发出切磋的邀请之后的第二日,易词做出了回应。

  这场文斗他应下了。

  不仅是为了石忠老人,还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整个画坛。

  他答应了石忠老人,从石忠老人那里接过了整顿画坛的重担。换做一开始的易词,或许只会选择避开。易词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发生了转变。

  他不再将自己在绘画文学上的天赋遮掩起来,当做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他开始能坦然接受众人的评价,想要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他正在逐渐找回丢失的初心。

  因为这份初心,他想要让画坛变得更好,让更多像他一样的人能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两人文斗的时间就约在了三日后,地点安排在了松云老人的阳雪阁。

  这三日里,巨源僧人从秦洲借来了万悲闲人的水墨山水画日夜驻足凝视。这三日宇相杰只按时送饭给巨源僧人,其他时候根本不敢打扰他,唯恐打断巨源僧人的思路。

  巨源僧人如此严肃的模样,是宇相杰从来不曾见到过的。

  而这三日,易词打开了石忠老人毕生心血所著成的书。

  石忠老人虽是以人物画扬名,还曾为帝师,但在一开始却是跟着田其昌学习山水画的。中晚年时,石忠老人再次沉浸于山水画中,废寝忘食地钻研学习,得到了许多宝贵的领悟。他将自己于画道上的所有领悟都记载成书,包括一些书画的技法以及还未来得及探索的构思。

  这本书给了易词很多的启发。

  他整整研读了这本书三日,而后他闭上眼睛,静静思考体悟。

  终于在比试的前一日,易词等到了石忠老人状告巨源僧人与宇相杰的亲笔信,以及关键的人证。

  近来的顾政变得格外繁忙,已经有几日没来易词这里了,似乎是因为边疆外族的骚动,和秦国的一场瘟疫。

  这种情况下,易词偷偷出宫的事情几乎不会被顾政察觉。为了稳妥,易词打算比试完就尽快赶回。

  比试当日,易词换好衣裳,让洛安带着自己离了宫,坐上马车来到了阳雪阁。

  易词从马车里走出,用布遮了面,脸上依旧带着纱帽,只露出一双透亮清冷的眸子。他穿着一身雪白,清瘦高挑的身段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仅仅是一个身影,就让人惊艳。

  小童轻轻吸了口气,终于见到传闻中的万悲闲人,反而有种浮在云端的不真切的感觉。如果不是早知道万悲闲人是个年轻人,小童无论如何也不会将眼前的人当成万悲闲人。

  易词跟着小童绕过回廊别院,来到一处清幽宁静的阁楼,与那些在阳雪阁热切关注这场比试的人群隔绝开来。

  他一步步迈上台阶,脚下的风荡起涟漪,让他的衣摆如水波晃动。面纱也轻轻翻动,一双冷清的凤眸便透过面纱望了出来,见到了在二楼候着的两个人。

  巨源僧人穿着僧袍,面容和善,见到比他辈分更小的易词竟主动招呼道:“小友来了。”

  宇相杰站在巨源僧人身旁,眼睛只从易词出现就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眼底有暗流翻涌。上一次的耻辱还刻在心中。

  两人的架势好像是在这里等候了许久,倒衬托得易词像是摆架子,故意来这么晚似的。

  然而易词是在约定时间赶到的,不早不晚,并未迟到。

  易词将一切收入眼中。

  他一身白衣,头戴纱帽,一双冷淡漂亮的双眸扫过他和巨源僧人的身上,仿佛不带感情的雕像,并未将他们放在眼中。宇相杰看得一阵火大。

  巨源僧人收敛眼中的暗芒,夸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小友年纪轻轻,在绘画一事上竟有如此造诣,实在让老夫佩服。不知可否取下纱帽,让我等一览真面目?”

  巨源老奸巨猾,知晓万悲闲人走哪儿都带着面纱其中必然有秘密,一番虚与委蛇想让易词摘面罩,倘若易词不摘,就显得易词失礼了。

  易词哪能不知?

  他当国君这么些年,官场那些人比巨源老奸巨猾十倍,他见得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应对这种状况。

  但易词只是抬眸淡淡地看了巨源僧人一眼,话语带着几分疏离冷漠,丝毫没给巨源僧人留情面:“不了,不太方便。”

  巨源僧人嘴角狠狠一抽,完全没想到易词会这么不客气。

  宇相杰是个狂妄的性子,却没想到易词比自己更加狂妄。他一阵恼怒,但随即想到这件事情借由他人之口传播出去,易词的评价将会是什么样子,他心里不由得快意起来。

  让你狂妄!等之后就知道了!

  阳雪阁的主人松石老人惊讶地看了万悲闲人一眼,隐隐皱紧眉头。万悲闲人的确是有实力,但用这幅态度对待画坛前辈的巨源僧人,未免太不谦虚失礼了。松石老人心中有所不快,但他什么也没说,调和了两句就进入了正题。

  既然万悲闲人与巨源僧人都擅长山水画,今日的比试题目自然也是山水画。只是有一定的限制,两人需要在限定的尺寸、限定的时间内作画。若时间一到,画没有完成,就算做输了。

  限定的尺寸这个要求是巨源僧人提出的。鉴于上次宇相杰与万悲闲人作画的经验,巨源僧人担心易词再次选择较大的篇幅作画。在巨源僧人看来,易词的水墨画之所以能胜出,选择了较大的画幅是关键。

  大的画幅显然比小的画幅看上去更有气势,易词的水墨山水也只有在较大的画幅才能发挥出效果。

  易词则提出了限定时间这一要求,要求这幅画必须在三个时辰内完成。易词私下出宫,担心会有意外发生,所以打算尽早回宫。

  今日他心中一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不知是因为没有魏玉舒帮他兜底所以没有安全感,还是他的直觉对他发出的一种预警。

  他脑海中一浮现出顾政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心就有种悬挂在空中,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感觉。

  他与巨源僧人各自走进了一间房间。

  房间里早有人检查过,里面除了笔墨纸砚等作画必须的东西,其他什么也没有。

  等到规定时间一到,立马会有人进入房间取出画作,将画作呈到评审处。

  这次评审的人除了原本的画中仙子李鹤卿、画坛将军杨圣铭、形神兼备崔道问、大小苏父子苏天乾与苏长风、松石老人之外,还增加了几位在画坛中称得上泰斗的德高望重的人物,还有画院的三百学子。

  阖上门,易词的心仿佛跟着逐渐阖上的门扉与外界隔离了开来。

  他与巨源僧人早于一日前就知道了比试的规则与题目,易词的心中早有一副画卷刻在心中,此刻只待挥洒笔墨,将心中的山水呈现出来就好。

  洁白的熟绢被镇纸平稳压在桌案上,这是一幅大三尺的画绢,长度为三尺,宽度为二尺,约人的半身长,一臂宽。用这样的长宽的画绢来绘山水画,对于画的布局结构十分考究。

  如何把一方雄伟壮阔,或荒天邃古,或烟雨朦胧的天地浓缩于这小小的一幅画绢中,同时又不失其神形韵味,是作画一开始就必须考虑的事情。

  就在易词打算落笔之时,他雪白的袖袍不小心扫过砚台,泅湿了衣袖,在干净无暇的画绢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易词蹙眉。

  他绘画多年,平时从未发生过这样大意的事情,但好巧不巧,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了。

  浓淡相间的长长一条墨迹大摇大摆地横在画绢的右下方,在雪白画绢的衬托下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就像是一个画家大开大合的一笔,气势十足地挥洒在画绢上,为整幅画卷定下了后面的基调。

  易词本打算换一张熟绢重新开始,但他看着画绢上的墨迹,却忽地将其与顾政的字迹的联系在一起。

  当时还不会熟练掌握手中笔的顾政落笔时便是如此,下笔全然不知收敛力道,毫无顾忌,虽然字形很差,却有气吞山河的气魄蕴含其中。

  易词后来尝试着想要复刻顾政那种气魄,却总是不成。那般的字仿佛只有顾政那般的人才能写出。

  而在此时,易词竟隐隐从这无心的一笔中领悟到了什么。

  这三日来,易词看了数遍石忠老人毕生心血所著的书,几乎将整本书的内容都记在了心中。此时书中的内容宛如活了过来,如泉水涌出在易词的脑海。

  书中有一段话,是石忠老人对绘画境界的划分。

  第一层境界,乃是形之备至。

  这个境界的画者,能够通过对周围环境、事务长期深刻的观察,用精细、细腻的笔调准确地勾勒出事物、生物的外形,达到栩栩如生的程度。让人见到所画的事物,就仿佛那个事物真就出现在眼前一般。

  比形之备至更高一重的境界乃是形神兼备。

  在这个境界,足以称之为大家。达到这个境界的画家,不但能通过扎实凝练的功底准确、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事物、生物每一刻的形态,更是在形态之上赋予了神魂。画家所想要表达的思考与情绪,通过落笔淋漓尽致地传达给每一个观赏画绢的人,同时赋予了画中事物的新生。所谓,有气韵而无形似,则质胜于文;有形似而无气韵,则华而不实①,形神兼备则是超越了二者,成为绘画的第二重境界。

  而这第三重境界是松石老人的猜想,他将其命名为返璞归真。

  松石老人推测出这第三重境界的存在,在他的描述中,这一重境界远远超越前面两重境界,成为了近似于道的存在。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似乎拥有自己天然的本性,拥有自己独特的气息,仿佛游离在世间的一抹“神”。而画家要做的只是发现这些“神”,让这些“神”在画绢上自由地抒发。只有这样的画,才能算作是真正的天人合一。

  这样玄之又玄的境界,是石忠老人理想中的绘画境界。

  但现在,易词却恍惚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那一抹“神”的存在。

  巍峨浩荡的高山有神,陡峭锋利的山峰有神,平缓连绵的山峦有神,波涛汹涌的大江有神,蜿蜒曲折的河流有神,鸟兽有神,花草有神……易词的神魂飘荡起来,世间万物尽在他的眼中。

  他的眸光穿透了世间万物的表象,触碰到了它们的“神”。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①,出自欧阳炯撰《壁画奇异记》中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