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玉镜的回忆在秦宿舟面前展开之时,晏珏就明白过来了。

  ——无澜的目的只是拖住秦宿舟罢了。

  无澜约莫是通过并蒂莲窃取了一部分公主的灵力,所以之前杀罗柳的时候他能嗅到阿姐的踪迹,现在被控制的时候也能感觉到阿姐的灵力。

  阿姐的灵力并不强,所施加的灵压他能够反抗,但无澜手里还有温阮,如果他稍有动作,温阮就会被扔进药池粉身碎骨。

  无澜也知道温阮对付晏珏管用,但对秦宿舟的作用有限,秦宿舟宁可冒着温阮被杀的风险也会愿意救下自己的爱人,所以他一开始就用赵翎牵制住了秦宿舟的注意力。

  当秦宿舟不能行动,温阮又作为人质被要挟,晏珏只能不敢忤逆地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无解的闭环。

  无澜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他很欣赏地看着秦宿舟的表情,从震惊、愤怒、慢慢转变成后悔、恐惧、悲伤……真的很有意思。

  爱人离开之后,活着的每一刻都成了煎熬,他就像赤脚走在烫红的烙铁上,一步一钻心,疼痛已经深入骨髓,连同恨意一同镌刻在了骨血之中。

  他恨赵翎伙同苍麟将他的挚爱残杀,恨赵翎对他那无聊的怜悯和能融化一切的炽热心肠,他最最见不得的就是那种烂好人。

  但赵翎已经死了,这种恨意就转嫁给了秦宿舟。凭什么他要永远地失去爱人,而仇人却能长相厮守、无忧无虑地活着?他不甘心,他嫉妒,他发疯,他扭曲变态地想要看到秦宿舟痛失所爱的样子,看他后悔到无地自容,伤心到肝肠寸断,似乎只有这样,他内心才会觉得畅快一些。

  ——他让人眼假扮圣阁追杀他们母子,活生生烧死他母亲,给他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借姜山和罗柳矛盾控制碧海角,施舍他平静的生活,又让他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

  ——他将血淋淋的真相生硬粗暴地摆在他面前,逼他失控,让他爱的人死在他面前。

  可惜,晏珏的命实在太硬,不仅没死,反倒还涅槃重生了,他不得不再一次出手。

  无妨,只要他得不到幸福就可以,最好是得到了再失去,那样更加刻骨铭心。他有耐心,行尸走肉地活了这么些年数,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跳动的火光映在无澜发黑的瞳孔里,折射出疯狂而狠戾的光泽。

  ——然而,变故只在一刻便发生了。

  一棵小树从池边毫无征兆地破壳而出,直朝着纵身跃入池中的晏珏伸出枝丫和藤蔓,死死地将人拉回了岸边。

  不知何时,温阮已经从顾歌手里脱身,边往秦宿舟旁边跑边施法,将晏珏从危险的地方硬生生拖了回来。

  “这……”无澜惊诧的看着眼前的情形,立刻转头要去找顾歌,腰边却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他险些站不稳要往后摔去。

  他低下头,那个从来不敢反抗自己的女孩儿竟然视死如归地抱着他,直直地带着他往药池里带!

  “你疯了!”无澜惊异于她突如其来的叛变,“你不想活了?!”

  “早就不想活了,但原来也没想这么死。”

  “那你——”

  “因为阿阮看上去很伤心。”顾歌合起了眼,再睁开的时候独属于魔魅的血色渐渐溢出黑瞳,灵力覆盖了全身。

  她的母亲是李兰儿,能将青城剑无双掀个底翻天的魔魅,她的父亲是牧恒,是四庭之一的首领,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继承了父母血肉的灵基已经发育得很强大了。

  只是长期以来的奴役让她不敢造次,逐渐习惯于屈服,可今时,看到被自己欺骗的女孩儿落下了无辜的泪水,属于魔魅的野性和狂怒终于得以显现,犹如向来平静的水,飓风下也能化为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霎时间,火光冲天。

  无澜被烫得脚步不稳,一把推开了她,踉跄几步要逃。谁知,两三棵树木突然从他脚边长出,柔软却有韧性的枝条裹住他的脚踝,拽得他站都站不稳。

  “别想逃!”温阮大喝一声,手中结印,配合着顾歌的动作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晏珏还有些发蒙地被她从枝头甩到秦宿舟身边,眨了眨眼盯着他,“诶,她俩都是姑娘的话,我给阿阮订的喜服不知道还来得来不及改啊?”

  秦宿舟本来还有点感动,被他这话一顶,什么情绪都没了。

  “剑给我。”秦宿舟接过冥骨,抬手干脆利落地把那只绑在剑柄上的香囊扯了下来,在晏珏哎哎哎的惊呼声中烧了个干净。

  “怪我,”他抿了抿唇,“这是百士宴的时候安鸿拿来的,可能他刚刚就是通过这个控制你的。”

  晏珏傻了,“不是师兄做的?”

  “我那时候恨你恨得不行,我给你做香囊我吃饱了撑的吗?”秦宿舟瞪他,“别吵,转头我再送你一个。”

  晏珏挠了挠头,还想说什么,就听到一旁的温阮一声干嚎。

  “秦宿舟!能不能别打情骂俏了!”

  秦宿舟皱着眉咕哝,“明明我们俩一起,她就骂我。”

  晏珏:“……我给你骂回去?”

  秦宿舟:“滚。”

  打嘴仗归打嘴仗,两个人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眼前子夜眼与滨南柳坞联合起的乌合之众并不足为惧,但实在人多难缠,秦宿舟不得不连发数箭逼退他们,却没有多余的精力对付为首的顾宁。

  “晏珏!”

  “来了!”晏珏提着剑加入了战圈,一时间剑锋相对,火花噼啪直响。

  二人便陷入了胶着,温阮一时半会儿没法指望他们能来帮忙。

  “温阮!动作快!”那头的顾歌催道。

  “你倒是先出来啊!”温阮顾忌着放慢了收紧藤条的速度,被无澜钻了个空子,秦宿舟从人眼的人海战术中分出神,眼疾手快地去了一箭,顾歌在后头拉着他的腰,硬生生将他又拖了回来。

  “温阮!”顾歌嘶哑着嗓子喊道,“不能拖了!”

  秦宿舟扫了那边一眼,看着面前前赴后继的人,不由得收紧了眉头。

  “温阮,再坚持一下,”秦宿舟屏息凝神击清退面前的人,“再有一会儿……”

  他话还没说完,眼角的余光便瞟见湖边的藤条暴涨三寸,将僵持着的两人都吞没了。

  “温阮!”秦宿舟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他娘的你说还有什么办法!放他出来再为祸人间吗?!”温阮破口大骂着,深吸了一口气,逼退了眼角的泪水,“而且,我能感觉到,她并不想苟活。”

  树木的包围圈渐渐收紧,从脚底蹿出的藤条疯狂地生长着,留给二人的不仅仅是越来越少的落脚点,还有一点点濒临死亡的窒息。

  “你放手!你要死不要拽着我!”无澜无力地吼道。顾歌懦弱的性子和数十年如一日的乖顺麻痹了他,让他忘了,这个魔魅的后代所拥有的灵力是他一个普通人类所远不能及的。

  “你放手,我们再商量行不行?”他见硬的不行,立刻软下了言语试图打商量,“温阮的命我原本也并不打算要,你知道,我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复活公主而已,这你是知道的……”

  “打消你的念头,”顾歌冷静地打断了他的话,“从你强迫妇孺残杀无数的那一天,你就该料到会有如今。”

  “不得好死,这四个字送给我,也送给你。”

  顾歌抱着垂死挣扎的无澜,死死地压制住他蠢蠢欲动的灵力,盘根错节的树木很快催塌了药池边压根不牢靠的地面,两个人化作两朵水花,浸入了滚烫的药池之中。

  扑通一声。

  是泪和汗水落下的声音。

  是顾宁的人头被斩落的声音。

  也是温阮因为脱力站不稳,膝盖重重地打在地上的声音。

  “还有谁要来?”

  晏珏甩了甩剑上的血珠,剑扫四周,带起一阵腥臭的劲风,众人被这剑锋骇得一凛,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尘埃落定。

  ……

  秦宿舟扶起墙角昏厥的青山,探了探脉搏,所幸并未伤及灵基。他望了望温阮,她正直直地跪在地上,出神地看着滚烫的药池。

  秦宿舟觉得心里很沉,仔细想想的话,顾歌应该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血脉了吧?

  “公子!没受伤吧?”小满一脚踹开了被守着的铁门,青水跟在后面探头探脑,一见着温阮便飞奔了过去。

  桃源的人手跟在后面鱼贯而入,人眼见状明白大势已去,纷纷作鸟兽散,桃源轻而易举地便制服了群龙无首的人眼。

  晏珏从旁边蹭了过来,不满道,“小满,怎么说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了,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受伤。”

  小满扫了他一眼,“你受伤会喊的。”

  晏珏:“……”

  “别插科打诨了,”秦宿舟无奈地打断了他们,“先想办法把公主的尸体捞起来,上头的封印都松成什么样了。”

  晏珏闻言,抬眼望着那一汪滚烫冒泡的药池发了会儿呆,蓦然感觉发顶传来一股温暖的力道。

  “你不忍心的话就别看了,我来吧。”秦宿舟揉了揉他的头,微微一笑。

  “不是,我……”晏珏感觉眼眶又不争气地热了热,咬着唇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多谢。”

  秦宿舟失笑地弹了弹他的额心,“你我之间,不必。”

  “别打情骂俏了,我还在呢。”小满站在他们两个中间,觉得自己就跟佛山上的灯塔一样锃光瓦亮。

  “你腿瘸了吗?不会跑的?”晏珏嫌弃地瞥他一眼。

  小满翻了个白眼,“你嘴没封吗?不会闭嘴的?”

  “行了行了。”秦宿舟眼见着他们两个吵起来又没个完,“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这个池子冷却下来……”

  然而,他的话音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戛然而止。

  晏珏与小满对视一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登时便感觉头皮发麻,几乎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在那咕嘟冒着热气的药池表面,一颗人头竟然浮了起来!

  尽管由于药池滚烫的温度,这个人头上面已经血肉模糊到几乎看不出人形,但凭借着那大约是五官的凹陷和黏在头皮上不知道是头发还是血的黑色东西,能勉强辨认出是个人头。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个人头,不,这个人似乎是……活着的,他在拼命地朝池子中央的公主尸体游去!

  “那……是人?!”小满的话音陡然上提了,满眼的不可置信。

  “应该是无澜,除了他应该没人对公主这么有执念。”秦宿舟紧紧拧起了眉,咬着牙道,“他怎么还没死!”

  晏珏看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血肉一坨坨地触碰着阿姐的身体,一股反胃的感觉上涌,当即只想冲过去将那坨恶心的东西抠下来。

  殊不知,公主却在此刻倏地睁开了眼。

  巨大而猛烈的灵波毫无征兆地朝袭来,众人没有防备地被掀飞了出去。秦宿舟撑着地勉强站起了身子,再睁开眼的时候,公主已经恢复意识地从池子里站了起来,光滑赤裸的身躯立在沸腾炽热的池子中,却仍然保持着不正常的惨白色。

  “怎么突然就复活了?”小满在灵压中费劲地稳住了身形,奇怪道。

  “难不成……”秦宿舟恍然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之前无澜说祭品中缺高阶的魔魅,顾歌自己正好是,填进去之后公主就复活了。”

  令人啼笑皆非而又荒唐的结果,但这的的确确是摆在众人面前的事实。

  “……他奶奶的!”小满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脏话。

  “阿姐!”晏珏试图喊她。

  公主身形一顿,缓缓地回过了头。

  她的嘴里叼着半颗人头,嘴角沾满了模糊腥臭的肉团。

  “别看!”

  秦宿舟试图阻挡晏珏的视线,但还是晚了。不知是由于场面过于令人作呕,还是这样恐怖的阿姐与记忆中美好的印象相去太远,晏珏再也压抑不住那种反胃的感觉,扶着墙不自觉地干呕起来。

  公主偏了偏头,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张开了嘴,把叼着的半个人头一口气吞了下去,头骨被碾碎的嘎嘣声响清脆地回荡在夜空上,清晰地刮过耳廓。

  咔嚓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