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下悦来客栈,天字一号房。

  柳玉风正在整理床铺,他听见了敲门声,头也没抬。

  内功高深之人,耳力极佳,他其实早已经听出了徒弟的脚步声。

  “进来吧,门没锁。”

  一个身穿灰衣的少年推门而入,在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少年年方十五,稚气未脱,他是柳玉风一年前新收的徒弟,取名柳茴。

  柳茴微微蹙着的眉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怎么痛快。

  他坐下来后,憋了憋嘴,看了一眼柳玉风。

  “师父,你真的决定要娶那个魔教女人为妻吗?”

  柳玉风此时已经将被褥铺好,他走到了少年跟前,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说:“这是父亲的遗命,我怎能不从呢?”

  柳茴似乎心有不甘,冲动地站了起来,拉着师父的小臂,继续劝解道:“那青云教声名狼藉,而师父你在江湖上声望极高,人人皆称‘任侠一出,扶危救世’,哪个提到师父你的大名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若是你将来娶了那魔教之女,岂不是会被世人诟病,大大减损了威名!”

  柳玉风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轻轻按了一下徒弟的肩膀,让他坐了下来。

  接着,他拿起桌子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递给了徒弟。

  “这龙井茶是以青云山上天然的甘泉水泡制而成,在江南是喝不到的,你尝尝。”

  柳茴拿起茶杯,咕嘟一口就灌了进去,也没品出什么滋味。

  柳玉风看着徒弟粗犷的动作,一脸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他给自己也斟上一杯,然后坐了下来。

  他轻抚着茶杯缓缓说道:“为师知道你维护我的心意,不过此事,为师是非办不可的。”

  柳茴:“师父,你怎的这样固执?”

  柳玉风:“茴儿,你有所不知,当年我的父亲为我定下这桩亲事不久后,便跟对方失去了联系,但父亲是个极重信义之人,此后的若干年里,他的心中一直挂怀此事。再后来,我长大成人之后,父亲便让我查访他们的下落。而我那时年轻气傲,一门心思想着要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因而对于父亲的命令阳奉阴违,一直没有用心去办,直到后来父亲辞世。现今想来,父亲抱憾而终,我难辞其咎,此番绝不可再辜负于他。”

  柳茴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又觉得师父话语里的意思已然是铁了心肠,自己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有力度的劝服理由,因而又闭上了嘴。

  柳玉风押了一口茶,闭目品了片刻道:“果然这青云山的泉水就是不一样,茶香馥郁而又口感清冽。”

  柳玉风品够了茶,继续说道:“人生在世,决不能因贪图浮名而背信弃义,更何况,这青云教未必就如外界传言那般不堪,父亲生前不只一次说过,那青云教的教主莫千秋是仁义正派之人。”

  “可是那些魔教弟子在江湖上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这些都是铁铮铮的事实啊?师父,你当年不是也惩治过这些恶人么?”

  柳茴还是心有不甘,述说这青云教的种种劣迹。

  “你说得倒是确有其事,不过后来我仔细调查过,这些为恶之人大都是被青云教逐出去的,青云教近年来的名声,也都是这些人给搞坏的。话说回来,我还要提醒你,一定要管住你这张嘴,明天进了青云教,可不许魔教长魔教短的,知道吗?”

  柳茴吐了吐舌头:“知道啦,不会坏了师父的大事,青云教的东床快婿!”

  柳玉风听得徒弟居然敢取笑自己,佯装生气,抬高一只手掌,做势要打。

  柳茴见状一下子便跳了起来,逃出屋去,而后转回身从门边探出个小脑袋瓜子,向师父做了个鬼脸,这才回自己房中去了。

  柳茴离开房间不久后,柳玉风便吩咐伙计准备好热水和浴桶沐浴。

  一切准备就绪,他锁好房门,解下衣衫,露出凝脂般白净晶莹的肌肤,他身材中等,但身形修长,肌理匀称,在烛光映照下泛着莹莹氤氲的光泽。

  柳玉风抬足轻轻一跃,滑入水中,没有一丝声响。他微眯双眸,点水掠身,如玉的脸庞上,有一抹淡然,一抹享受。

  他又舒服地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没入温水之中,任由墨色青丝漂浮在水面上,飘飘逸逸……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了连日奔波的疲惫。

  柳玉风浴后只着一身白色中衣,他端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个精美的实木盒子,神色恬静,大概是在幻想着未婚妻子的模样。

  此刻,他绝不会想到,因为他的突然出现,青云教里已经炸开了锅。

  ……

  青云教总坛青云宫的议事大殿里,魔教众人秩序井然,神情严肃。

  “教主!这么急着召集属下们过来,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是啊,请教主明示!”

  此刻,端坐于殿前正中央金漆宝座之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目光如炬,不怒自威。此人便是青云教的现任教主莫千秋。

  莫千秋的左右两侧各站着一个年轻人。

  左手边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俊俏,表情桀骜不驯,此人是莫千秋的小儿子莫无为。

  右手边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浓眉虎目,干练精神,此人是莫千秋的首席大弟子君青玖。

  议事大殿的台阶下侧分立着四大护法和十二位堂主,这里聚集着青云教的最高领导层。

  “教主,难道是中原武林人士又来围剿我教?”

  教主莫千秋从一开始就神色凝重,略有所思,在场众人多数不明所以,都等待着教主示下。

  青云教地处北国塞外,始建于百年前,最开始只能算是个不出名的小门派。经过了历代教主百年来的苦心经营,青云教才逐渐在中原武林中小有名气。

  莫千秋继任教主之位以后,励精图治,青云教继续发展壮大起来,便有了今日的规模。

  这莫千秋是个手段狠厉,是非分明之人,对待为患作恶的教众是严惩不怠。数年前,他大肆清理了一批不服约束的教众,依照教规逐出教派。然而,此举也留下了隐患。

  这些青云教的败类,受到教规处分之后,不仅不思悔改,反而逃逸到了中原武林继续作恶。

  他们这些人神出鬼没,明里暗里打着青云教的旗号,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势力也越来越大,生生搞臭了青云教的名声。

  青云教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正道人士口诛笔伐的对象,被称为“武林第一魔教”。

  近几年,武林白道的各门各派都受到过这些青云教败类的滋扰。终于,积怨成沸,武林中正义之师顺势组建,决意对青云教进行大规模的围剿。

  不过,这些正道之人也属实愚蠢不查,各个都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替□□道,却不知是中了人家的离间之计。

  众武林义士只道青云教的总部在青云山,而若要对魔教斩草除根,势必要直攻对方老巢。

  待各路人马集结完毕之后,便浩浩荡荡地向青云山开拔。

  青云山地处奇险,易守难攻。因此,正道人士万没想到,纵使他们人多示众,这次围剿却并没讨到半分便宜,最后闹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围剿就发生在上个月末,战事惨烈,教徒们誓死卫教,青云教才得以保存,却损伤了数百精英教众。

  其中四大护法均不同程度地受伤,十二名堂主也重伤六人,至今卧床不起。

  “刚听南护法说,又有中原武林人士潜入青云教境内,不知居心为何?本座担心那些正派人士再来围攻,若果真如此,我教实力尚未复原,青云宫势必再遭屠戮!”

  说罢,莫千秋环视台下众人,眉头紧紧锁着。

  “月前一战,我们虽然损失惨重,那些正道人士也没遭什么好下场,属下认为即便他们再来侵犯,只要我们全力迎战,也不惧他什么!”

  “不错,教在人在,教亡人亡,我青云教之人皆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众首领口号之声嘹亮,此起彼伏。

  莫千秋抬起手来,做了个下压的动作。顿时,殿内又恢复了肃静。

  “虽然大家已经做好了与我教共存亡的准备,不过我们还是要充分了解敌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教主之言甚是,不知南护法还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南护法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启禀教主,目前只探得对方二人二骑,明目张胆地在山下义城盘桓,属下等无能,还未曾探得他们同党所在之处。”

  “你是说,他们只有两个人?”

  莫千秋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如此说来,这二人倒是胆大的很,若不是身怀绝技,便是有什么诡计,否则怎敢轻易就入我青云属地。”

  “不错,想必对方故布疑阵,我们务必更要小心,不能轻举妄动。”

  众头领继续你一言我一语。

  莫千秋制止了议论之声,又问南护法道:“那二人有什么特征?”

  “二人都很年轻,一个年龄较大,约摸二十多岁,身穿白衣,容貌极佳,小的也就十七八岁,一身灰衣,二人都背着宝剑,装扮上有些许江南之风。”

  青云山地处塞外边陲,山下只有一座城,名叫义城,里面住的都是少数民族,因而有外地的人进城,必能被一眼识得。

  南护法敛了一下眉,又仔细回忆了一下,道:“那个年长的功夫十分了得,今日,银月茶楼开张大典,热闹非凡,义城百姓都敢去围观,属下也恰巧受邀出席。不料,挂匾仪式刚刚完成,平地里忽地刮起了一阵怪风,那重达百斤的匾额被风刮落,瞬间向人群中坠入,眼看要伤及众人,这时,那个白衣男子刚巧就在附近,只见他从马背上凌空飞起,钻入那怪风之中。他单手抓起匾额,并能在空中变换方位,将匾额挂到那茶楼之上,功夫之高,属下自愧不如。那怪风恐怖,数百斤的牛、马也能轻松带起,而那白衣男子竟能在风中行动自如,此等功力世间少有!”

  听闻此处,青云教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依照南护法的描述,这等功夫,只怕殿内的众人中,只有教主莫千秋才有能力与其一较高下。

  青云教自上次被中原武林大规模围剿之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实在是没有多少实力再次迎敌了。

  ……

  少主莫无为白天刚陪着开了一下午的会,腿都站得乏了。太阳刚刚下山,他便除了衣衫,趟在床上,准备入睡。

  “无为,无为!”

  一道青年男子的吆喝声想起,他直接推开了莫无为寝室的门,走了进去。

  “哎!我说,我的小公子啊,你怎么太阳刚下山就睡觉啊!快起来快起来!到议事大殿开会啦!”

  大师兄君青玖站在莫无为的床前,伸手抓起莫无为的一只胳膊,把他拉了起来。

  “唉呀,大师兄,你怎么这么烦人啊,我才刚睡着!”

  少年的声音带着软软糯糯的撒娇气。

  “无为,又有新情报了,教主要召开紧急会议,你不去吗?那我可去回禀教主了。”

  “哎呀,好啦好啦,我这就起来,这些日子真是的,怎么开始不太平起来了……”

  少年边穿衣边碎碎念着,待收拾好了之后,便随着大师兄直奔议事大殿而来。

  青云山下义城中最大的客栈便是悦来客栈,客栈掌柜第一次上青云山。

  他知道教中人物虽然各个本领非凡,但并不欺凌山下百姓,因此来时心中没怎么犯怵。

  然而,待他到了青云大殿之后,发现这黑夜中的大殿阴森煞人,而殿中之人多是横眉立目,面相可怖,这才惊得委倒在地,不敢抬眼视人。

  “掌柜不必惊慌,且请起身,把在你店中落脚的两个中原人的情况详细道来。”

  莫千秋见掌柜惊惶,声音故意放得平和一些,生怕这掌柜紧张之下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

  “是!”

  掌柜慢慢站起身来,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然后将自己所闻所见讲述开来。

  众将领听得时而点头示意,时而眉头紧锁。

  北护法略有所思:“你说那年长的青年手拿一柄折扇?”

  客栈掌柜:“不错,那折扇确是十分别致,小人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扇子,扇面晶莹透明,薄如蝉翼,一看就是个宝贝,而且此人出手阔绰,进了小人的店便定了上等客房,还打赏了小人许多银两,看起来是个大有钱人。”

  东护法:“讲些个有用的,什么有钱没钱的,我们是要知道这两个人来干什么的。”

  东护法火爆性子,对于掌柜说话不抓重点很是不能忍受,于是大声呵斥。

  客栈掌柜:“哦,是是是,大护法说的是,小人啰嗦了。”

  北护法:“东护法不必焦躁,何必跟掌柜动怒?我已经知道此人是谁了。”

  众人见北护法语气里透着肯定,皆是疑惑地看着他。

  北护法:“这个人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逍遥三侠之一,人称'幻影如风'柳玉风,刚才掌柜说到的那把特别的扇子,是他的独门兵器,叫做蝉翼扇。”

  “原来是他!”

  众人听得柳玉风的名号,皆是一脸震惊的神色。

  “这柳玉风少年成名,十六岁行走江湖,十年前一人一扇力挫江西十二霸,扬名江湖。后来,他与'遍扫江南'王远志、'医毒双绝'朱子七结拜,人称逍遥三侠。据说这三人皆喜欢独来独往,与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乌合之众少有往来,虽然许多帮派都意图拉拢,不过倒是没听说他们与谁家走得近。而且,听说近三年来这柳玉风鲜少在江湖中走动,不知是何原因。”

  “听闻,这柳玉风在与众多高手对决中未落败过,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他此番前来若是与那些名门正派一道的……这……”

  “教主,以免夜长梦多,不如今夜我们四大护法联手,去客栈偷袭,杀了那厮省事!”

  莫千秋:“此事万万不可,我教教规,绝不能乱杀无辜!虽然,中原武林是非不察,对我教有颇多误解,但我们切不可就此自甘堕落,胡作非为,着了那居心叵测之人的道儿!”

  莫千秋接着又看向掌柜,继续询问道:“掌柜,你可曾听到那两个人说些什么?”

  掌柜赶忙答道:“哦,小人听见那个岁数小的管岁数大的叫师父,还有,他们好像说过什么‘提亲’之类的字眼儿。”

  “提亲?”

  青云教众人面面相觑,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东护法:“胡说,义城百姓从不与外族通婚,怎会有中原人来提亲,定是你收了他们的好处,不说实话,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

  掌柜被东护法稍加恐吓,立时又跪倒在地:“哎哟,大护法可错怪小人了,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啊,哪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更没有收受过什么好处,小人确确实实听到他们提到提亲一事。”

  东护法:“教主,属下认为此事颇有蹊跷,那柳玉风怎会来此处求亲?义城居民从未有过与外来之人通婚的先例,我青云教中虽有汉人,但女眷甚少,适婚者更是屈指可数,但都绝不可能跟柳玉风有甚瓜葛。”

  听闻提亲一事,众人也皆觉得是无稽之谈。

  唯有莫千秋心中一动:难道是……不,不对,名字不对,应该不会这么巧合。

  莫千秋:“好了,此事我自有计较,南护法你继续派探子严密监视,一有异动,立即来报,我们还是先静观其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