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93章 剑起江湖(二十三)

  要说起来, 谁都该尝尝后悔的滋味, 那滋味简直了, 后悔这滋味就是酸甜苦辣聚齐了的感觉,非常奇妙。而且这感觉是和其他感觉不一样的,它不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慢慢变淡,反而会随着狗日的生活的继续,有愈演愈烈的形势。

  多少年过去了, 当年的少年也已经步入中年了,王苏敏硬是被硬生生地留到了过去。

  李冬青之前说:“人总是做后悔的事,而且明知道会后悔,还是要做。这就是人, 没办法。”

  可又有些不一样,李冬青总是想为了大局取舍,想在洪流中强调自己的渺小。可这世上的人他们都不是李冬青, 他们都为了强调自己的重要而伤害别人。

  王苏敏很想知道,李冬青这样的人,这样心思完全纯粹, 连一点私心都少有的男人,老天爷会如何对他。一开始可能还抱有了一丝奚落,他等着李冬青与他同流合污, 在泥泞里张开双臂, 迎来一个个陷进来的旅客,但李冬青却没有下去过,李冬青完成了一种了不起的转变, 他从看不起这个世界,变成了虽然看不起这个世界,但是爱这个世界。

  王苏敏看着金附灵的身影,觉得其实自己也还能再爱一爱这个世界。

  天光乍现的日光疯狂地挥洒在山林之间,火烧过、水泡过的山林一股潮湿的糊味儿,很奇妙,蒸腾的蒸汽慢慢地上升,吸附在人的皮肤上,饥渴的旅人可以借机止渴。王苏敏感觉已经好多了。

  山林里杀机勃勃,刘远芳是强弩之末,宁和尘也是强弩之末,真是巧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俩人厮斗起来,也让人看不清楚,一时之间只有电光火石地刀光剑影在半空中交替响起,找不到人影。宁和尘咬紧牙关,脸上轻浮地、随意地笑也卸下去了,格挡开一剑,那力气之大,险些将他砸蒙了,这女人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这么大的力气?

  宁和尘接力顺势落在了地上,霍黄河的手断了,但吞北海家本就用双刀,他左手持剑,倒是想起了很多以前的记忆。俩人背靠着背,霍黄河说道:“看看老子哪只手拿剑呢?”

  宁和尘根本没工夫看,随口说道:“左手。”

  “老子是吞北海的人。”霍黄河甩了个剑花,忽而说道,“双刀似霹雳,魂归黄泉里。”

  宁和尘瞥了他一眼,俩人霎时分开,各自奔忙。

  霍黄河其实都要忘了自己小时候的那些事情了,叶芝泽让他和叶阿梅学双刀,这是吞北海的招牌本事,但是他对霍黄河却总是诸多不满,霍黄河小的时候不够聪明,有些晚慧,他一直不是吞北海最聪明的弟子,叶阿梅在小的时候都比他强。霍黄河那时候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学武,叶芝泽不喜欢他,比起他来更喜欢叶阿梅。

  他娘那时候劝他:“人各有志,也许你还有其他的出路,不一定非要学武。”

  可霍黄河却压根没想过他还能干什么别的,他出生在武学世家,凭什么要寻别的出路?

  他双刀练了很久,先是右手持刀,后来又加上左手持刀,到最后两刀合在一起,循序渐进,勤勤恳恳,但他始终不得其法,叶芝泽看他已经不能算是恨铁不成钢了,感觉就是觉得生他是家门不幸。他那时候才明白,所谓天道酬勤就是个笑话,天底下压根没有天道酬勤,只有时也,命也。

  霍黄河后来离了吞北海,自己出去闯荡之后,换成了用剑,年纪大了,也聪明了些,总算得了法门,几年间就忽然成长了起来。但他仍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其实还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根本不擅长学武,这种心态转变不过来,可事实上他已经是黄金台的守台候,是江湖上公认不能惹的高手了。

  霍黄河直到现在,还经常会在恍惚间,觉得自己不配称为江湖人,觉得自己很弱。叶芝泽给他带来了很强大的阴影,霍黄河至此一生也摆脱不了。但就算如此,霍黄河和叶阿梅,仍然是这天地下吞北海最后的继承者。吞北海的遗志只能由这两个叛逆的儿女承担,这也算是时也,命也。

  霍黄河挥起左手,流畅地劈砍砸挑,动作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金附灵一时被逼得退后两步,他在地上滚了一遭,脚一蹬树,弹了出去,直冲霍黄河面门而来,霍黄河却扔下了一个弹珠,砸在地上,地面霎时迸射出绵绵的白雾!

  金附灵眼前被白雾蒙住,看不清什么东西,他抬起头来,脚一蹬地,冲上了树丫,背后却忽然一阵杀气袭来,金附灵向前倒去,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霍黄河的剑随之跟上,俩人霎时间沉默地已经对了数十招,白雾中,厮斗起来。

  金附灵的功夫耍得实在是太漂亮了,一攻一守流畅极了,找不到间隙,霍黄河本来全神贯注应对,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在雾中闻到了一丝血腥之气,随之而来的是宁和尘的一声闷哼。

  霍黄河实在太了解宁和尘,过命的兄弟,心有灵犀,他几乎霎时就意识到,宁和尘就在他身旁,而且受了重伤。

  霍黄河只是稍作分心,金附灵一剑就已经挑来,直接一剑怼在了他的喉结上,霍黄河急急后退,背后却是一颗大树,眼见就退无可退,金附灵眼里对这条命已经志在必得!

  就在这个时候,雾中忽然的一剑骤然袭来,直奔金附灵面门而去——

  而在宁和尘的头上,刘远芳的剑将悬未悬,直接要顺着他的脖子抹了出去,宁和尘危在旦夕,半边身子鲜血淋漓,临危之际,他把剑扔了出去,渡给了霍黄河一线生机,剑已脱手……宁和尘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霍黄河能察觉到宁和尘危矣,宁和尘也能察觉到霍黄河命悬一线——俩人几乎同时都做出了决定,要救他。

  霍黄河怒而拔地而起,冲入雾气之中,可已然晚矣!刘远芳原地跃起,狠狠地将剑刺了下去,可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比霍黄河率先赶到——宁和尘只听见一声刀刃破碎的声音,随后感觉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落入胸口,他睁开眼睛,王苏敏手持一把破碎的长刀,挡在他的身前,那把剑已经没入了他的胸膛,穿透胸腹,从前至后贯穿,宁和尘看见那露出的一截无情的白刃。

  宁和尘瞪大双眼,张着嘴,狠狠地喘了一口气——

  宁和尘:“王苏敏……王苏敏!”

  他爬了起来,刘远芳一剑拔出来,王苏敏倒下了,宁和尘扑倒在地上将他接住,王苏敏本想拿刀挡,刀却碎了——他没想死。

  他没想死!

  宁和尘疯了。

  王苏敏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他反复说:“没有关系。”

  眼睛看着前方,没有什么聚焦,嘴角缓缓地淌了一行血,他咳嗽一声,突出血泡泡来,糊在脸上。王苏敏豁然笑了起来。

  宁和尘临近崩溃,他磕磕绊绊站起来,拿起了王苏敏手里半截的刀刃,雾气中,宁和尘杀气已经要将整座山林淹没。

  宁和尘嘶吼道:“啊——”

  刘远芳竟然被他骇到了,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然而远处的金附灵好像也忽然明白了什么,微微转过头去,剑忽然有千斤重,突然脱手掉在了地上。

  霍黄河也懵了,转眼看过去,眼前只有一片白雾,宁和尘忽然脱险了,谁救了他?

  金附灵慢慢地走过去,消失在了白雾之中,霍黄河也站了起来,往宁和尘的方向奔去。

  白雾之中站着两个人,宁和尘的浑身尽是剑痕,有些深可见骨,甚至有一道劈在了他脖颈处,他的骨头肯定断了,他眼睛盯着前面这个高大的女人,手里的剑微微颤抖着。

  可能是因为力竭而抖,宁和尘已经连续鏖战从天黑到天亮,他一定已经支撑不住了,可能连剑也拿不住了,但也可能……金附灵看向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是因为有人为了救他而死。

  王苏敏躺在地上,自顾自地咳血,金附灵脑袋像是被劈开了,把脑浆也劈出去了,他迟钝地不太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王苏敏死了?

  金附灵往前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霍黄河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走过去将王苏敏抱了起来,去摸他胸口的伤,在胸口莫名地摸到了一块很硬的东西,他掏出来,是一块被劈开的石头,被血染红了。

  霍黄河不认得这个东西,随手扔到一边,一掌捂住他的伤口,喊道:“不会死,没事,没事,撑住!”

  金附灵看见那块石头,忽然想起来了,离开匈奴前一年,他和王苏敏一起上昆仑山,草原上的儿郎,每个人都可能是昆仑山之子,十五岁的时候,草原上的男儿爱拜山神,听说被昆仑山属意的男孩以后能建功立业。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不要回头,也不要摔跤,否则不管在哪里摔倒了,就会在人生的哪一途有一道坎儿。

  那天是个冬天,走到半途的时候,王苏敏看见了一头鹿,昆仑山上的活物是不能杀的,王苏敏却故意逗弄他,拿起弓箭来,说想猎来吃,金附灵信以为真,着急地追了两步,一不留神在雪地里摔了个跟头。

  俩人当时都愣住了,金附灵记得当时自己很生气,如果王苏敏不故意开这个玩笑,让他着急,他怎么会摔倒?

  王苏敏把他扶起来,把雪地抛开,下头居然只有一块小小的石头,不知道这么一块石头,是如何把人绊倒的。

  王苏敏一扔石头,又接住,揣在自己兜里,对他说道:“我替你拿着。”

  金附灵就又气笑了,这许多年过去了,他实在是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后来他也再也没见过那块石头,他以为王苏敏早就扔了,可没想到他还留着……他还留着?

  金附灵心里反而苍白地大笑起来:你还留着?

  王苏敏,你连你的命都可以不要,你当初为什么不带我走?你的命就这么贱吗?

  霍黄河手紧紧地护住他的胸口,血慢慢地渗出来,王苏敏浑身开始失温,微微地发着抖,他眼睛看着前方,忽然拉住霍黄河,说道:“我叫什么?”

  霍黄河哭笑不已,说道:“王苏敏,我记得你叫什么。”

  王苏敏说:“我……早说了,早晚要记住。”

  他咳出血来,嘶哑地、僵硬地笑了笑,霍黄河:“是个男人就撑住,你难道想死在这儿吗?我们为了救你搞成这样,你自己死了?”

  王苏敏却嘶声笑了起来,喉咙里传来抽丝般的气声。霍黄河听过这种声音,曾经叶芝泽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声音。这难道就是阎王爷的锁链勒上了人的喉咙后的声音?

  王苏敏以为没有人来救他,没有人来,他也认了,可却有这么多人为了他流血、致命。这一辈子难道不是值了吗?

  孤独一生,人生路走到半途,在最后的一截,他也是有人愿意豁出命去救的人了。他也有人离了他不行……

  王苏敏忽而想到,吞北海之战时,他和李冬青在猪圈外,李冬青看见他偷的那把剑,看出他有要离开的意思,挽留了他很久,而后又说:”至少走之前,告诉我。“

  王苏敏这辈子没有被人如此需要过,也没被这样挽留过,他很少立志,也很少下定什么决心,可那时候他立下誓言,他如果总有一天要让李冬青一个人长大,他一定要郑重地跟李冬青告别,给他讲自己的那些故事。

  故事不够光彩,也一定不是李冬青以为的那种,辉煌的、壮烈的英雄故事。只是一个男人如何变成了个壮烈的流浪汉的不光彩的故事。

  他立下誓言,他要守护李冬青,让这个少年平安长大……如果精神薪火相传,李冬青身上就能燃起自己没有燃起的火焰。

  人还是不该随意立志,他注定要违背自己的诺言,不告而别了。

  他看着他前方,平淡地说道:”不要杀他。“

  霍黄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知道原来他在看金附灵。

  霍黄河皱着眉头:“别说话。”

  金附灵一步步地走过来,看着王苏敏的脸,其实已经不大认得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其实和以前已经很不一样了。

  少年的时候,王苏敏是单于庭最英俊的男儿,多少女儿心中最完美的丈夫……王苏敏只尝试着喜欢过一个女人,结果被他扇了一巴掌。那之后,王苏敏再没有别的女人了。

  金附灵费解地站在王苏敏面前,他其实也有些茫然。

  王苏敏看着他,说道:“骄儿。”

  金附灵似悲似喜,又似无情,居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看一看。

  王苏敏却也只是叫了这样一声,咳嗽出些血沫来,他也就不再说话了。既然要死了,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点时间,其实谁也不该给,就自己留着,二十七年短短的人生,感觉就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想起年轻的时候想当骁骑将军,千户侯,想在草原上驰骋,让所有匈奴儿低下头颅,叫他“将军”,想起小时候想娶个漂亮媳妇,让她当自己孩子的娘。虽然都没实现,没实现又有什么关系?

  王苏敏定义自己的死,就是没有关系的。死便死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羁绊,有自己不能死的理由,唯独他是没有的,所以该是他死。

  金附灵转身,对刘远芳说:“停罢。”

  刘远芳警惕地看了一眼他,又看了眼宁和尘,显然并不怎么相信他能控制得住局势。

  宁和尘杀机勃然,他手上尽是血痕,流淌在剑的身上,盛怒之下,居然是一言未发。

  刘远芳浑身上下尽是防备,微微地移动了脚步,身子弓得更低,更低,仿佛是一只健硕的豹子,眼盯着宁和尘。

  山外头的太阳已经高高悬起,被高耸茂密的树木切割出数道整齐的日光,投射进昏暗的山林里,每一片树叶都闪烁着翠光,露水慢慢地蒸发,盘根错节的巨树安静地沉睡,枯枝和焦黄的落叶落在泥土里,和新鲜的苔藓、青草混为一谈,死亡和新生纠缠一起,死了又生,生了又死。

  宁和尘的血也落在地上,新鲜的草色染红,像是长了红色的果实。他身上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提起剑来,怒喝了一声,面目狰狞杀了上去,刘远芳提剑迎上。

  日光乍起,绚丽刺目,天上两个人提剑扑了上去,在日头中心交汇——

  王苏敏缓慢地、艰难地闭上眼睛。

  他的意识慢慢地、慢慢地混沌,从现实中抽离开,他能听得见霍黄河在他耳边的怒吼,赢了吗?他想问,你为什么吼?为了我,还因为宁和尘输了?

  可已经张不开嘴了,于是就只能不去管了——他在等,可等到最后,没有听见金附灵的声音。

  黑暗、平静、长安宁——

  世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