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74章 剑起江湖(三)

  五日后。

  李冬青和宁和尘的马蹄踏入巴郡, 走过了当初那片梅花林, 在夏天, 这片树林光秃秃的,没有花香,只剩下战争的余波,铁锈味和腐肉味。

  江湖战死,没人收尸。当年高高的山门仿佛也塌了下去, 矮了不少。

  他们一路走来,打听了消息,但是霍黄河从辽东、辽西一代消失的时候,确实是吞北海一战打响的时候, 在之后没人在边塞见过霍黄河,再仔细想想,霍黄河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吞北海。

  但是他们来了, 却有些犹豫,这里好像已经不再住人了。

  他们走上高高的台阶,脚下还有干涸在地面上的血迹, 这本来是生机盎然的季节,但是地面上残枝落叶,残肢血肉, 垒得老高。

  李冬青说道:“在江湖上死了, 那就是真的死了,没人给收尸,也没人记得。”

  宁和尘没说话。

  吞北海依山而居, 台阶盘山而上,走上瞭望台,李冬青还记得从旁边那条小路上,有一个猪圈,王苏敏把严助将军绑到猪圈里,后来又让他给跑了

  李冬青当时非常不舍让王苏敏离开自己,告诉王苏敏,如果要走,提前要说。尽管说了这句话,其实心里也还是不想接受,自己有一天要和朋友们分开。但是如今,只有他和宁和尘两个人了。

  李冬青就这样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情,也自然地接受了自己能接受分离了的这件事。

  吞北海的山楼就在上头,俩人刚一走进,就感觉到一阵杀气袭来,李冬青往前踏了一步,枯叶被踩在脚下,他没动声色,眼神一瞥身后,霍黄河从身后走了出来。

  三人互相见面,都松了一口气。霍黄河显然是刚刚回来,手里提着一只死鹿,他长出了一圈胡子,头发随意束起来,两缕头发落在耳边,看上去有些憔悴。

  宁和尘说道:“长江。”

  霍黄河把鹿扔到了门口,把门推开,屋里一片黑暗,光打进来,他们这走进里屋,闻到了一股不可说的味道,草药、腐肉、死亡。

  李冬青走进去,屏风后头,叶阿梅跪在床前,叶芝泽瞪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李冬青轻轻地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看见他的下半身几乎没了,腐肉贴着骨头,叶芝泽的胸口像个风箱,呼呼地喘出气来,他死死地瞪着眼睛。

  叶阿梅看见他们几个人,只是点了点头。

  “借一步说话。”李冬青对霍黄河说。

  霍黄河便指了条路,他们走到外屋去聊。

  桌上蒙了一层灰,霍黄河看也没看,坐了上去,说道:“从哪儿回来的?”

  李冬青:“匈奴。“

  “这么远,何必回来?”霍黄河看了一眼宁和尘,”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其实他们来的时候,我也没有赶上,回来了之后已经这样了。吞北海百年基业没了,大家四散奔逃,逃命去了。“

  李冬青:“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霍黄河随口念叨了一句,然后说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好久没听到你们的消息了,来了这边,才知道你们已经走了。”

  这就是宁和尘和他朋友的关系,性命攸关的时候,无论多远都会赶到,可是没什么事的时候,一两年都毫无音讯,连封信也没有。

  宁和尘道:“出了不少事。”

  “反正现在也不忙,”霍黄河平静地道,“此时不聊,还能什么时候聊?”

  宁和尘便捡了些要紧的事说了,这不到一年的事挑挑拣拣,两三句话居然也就说完了。

  霍黄河听了,然后道:“我说你们身边那个小朋友怎么不见了。”

  李冬青道:“还有王苏敏。”

  “那是谁?”

  霍黄河又把那个人忘记了,李冬青道:“算了……”

  霍黄河真的想不起来了,然后说道:“就你们两个来了,来了就来了罢,陪我待两天,就可以回去当你的王子了,我也得走了。”

  宁和尘问:”你娘呢?“

  霍黄河道:“都死了,所有人。”

  “谁?”

  “听叶芝泽说,只来了两个人,”霍黄河说,“是隐退的高手,他没叫上名字,但听说有一个是道家的功夫,还有一个是用剑的高手。”

  宁和尘道:“楚断。”

  “茅山那个吗?”霍黄河知道这个人,说道,“我也猜是这个人,另一个呢?”

  宁和尘:“是男是女?”

  “男的。少年。”霍黄河道。

  宁和尘:“新起之秀,江湖上没有这号人物。”

  霍黄河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霍黄河也算是痛失至亲,他虽然不说,他虽然一直恨自己的家,可是真的没了,这感觉想必还是不一样的,否则他也不会一听说消息就赶来。李冬青感觉自己能感觉到他的仓皇,这绝对不算是以己度人。

  李冬青道:“你想报仇吗?”

  霍黄河还在发呆,听了他说的话,待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道:“抱歉。”

  然后又道:“打不过。”

  李冬青听了异常刺耳。打不过,也有些过于杀人诛心了。李冬青忍不住道:“不见得罢?我们这么多人。”

  “三个,”霍黄河指了指他们几个人,“算上叶阿梅,四个……不,五个。”

  李冬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怀孕了?”

  “对。”霍黄河道,“男人死了,但是留了一个孩子在肚子里。”

  这话略带讥讽,细听,又听不出在讥讽谁。

  “徐凤死了。”李冬青有些难过。

  霍黄河倒是显得冷漠,说道:“他连阿梅都打不过,不死也难。”

  “四个人,还有带着肚子里的一个孩子,”霍黄河说,“这仇怎么报?”

  霍黄河或许根本没有报仇的打算?李冬青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他坐下了,对霍黄河道:“如果不光是为了你,为了吞北海报仇呢?……如果是为了整个江湖。”

  “那就杀了刘彻。”霍黄河道,“追根溯源。”

  李冬青:“不,那会天下大乱,不能这样。”

  刘彻如果死了,他现在膝下还没有太子,朝中势必大乱,伊稚邪虎视眈眈,如果趁这个时候入主中原,到时候就彻底玩砸了。李冬青说道:“只是断他的爪牙,救中原武林。长江,如果江湖没了,太多人在天底下就没有容身之所了,就像你一样。”

  霍黄河笑了,笑得有些冷酷。

  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又有温度,他问李冬青:“你想怎么做?”

  李冬青只是说:“杀人。”

  他们肯定不可能从刘彻的手中抢人,抢不回来这些叛军的高手,就只能杀了他们。

  李冬青又道:“江湖一盘散沙,什么事请都做不成,如果想从皇帝手中逃出来,还需要聚到一起。”

  霍黄河听了,片刻后转头去问宁和尘:“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宁和尘说:“长江,问你自己,别问我。“

  “我?”霍黄河道,“我听你的罢,我现在心思很乱,想做的很多。”

  想做的很多,但是能做的不多,霍黄河也快被生活困死,一代英雄,说出了“打不过”这种话,李冬青就知道他也被伤得不轻。

  宁和尘:“杀了他们你才能自由。“

  霍黄河沉默了。

  李冬青之前一直觉得,报仇雪恨、他杀了谁、你又杀了他,何种话没有太大的意义,深仇大恨就像是大歌女抱着的那颗头,哪能因为一颗头就抹去。但是人生又走到了这一刻,又忽然明白,有些时候只是必须杀,不得不杀,杀了才能解决问题。

  霍黄河的这辈子真的可能从这件事开始就完了,可能爬不起来了,他又能怎么办?

  霍黄河说:”你要做的事情很大。“

  “稍微有点,”李冬青说道,“没别的办法。”

  这些日子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人生但凡还有别的路可以走,都不至于过成这样,可没办法,大家只能这样。

  霍黄河想了想,去门口把死鹿拖到了厨房,然后用剑把鹿皮扒了下来,挑起来挂在窗户边,屋里有一股死味,这味道和叶芝泽的屋子里的味道很像。李冬青帮他把火点起来,锅里放了水,霍黄河将鹿肢解,撕成大块,这是一头有些瘦的鹿,但是一锅仍然放不下,他放了一半进去,另一半就扔在地上了。

  霍黄河看着锅灶里的火光,沉默地往里加了几块柴。

  宁和尘在屋里陪着叶阿梅,李冬青和霍黄河煮鹿,煮了片刻,腥味儿上来了,李冬青把锅揭开了,然后用勺子撇去上头的肉沫。

  李冬青干这件事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在乞老村的时候的日子,每天都是非常单纯地过日子,但他那时候也心惊胆战,总是想,会不会有一天这样的日子就被夺走了。后来真的被夺走了,他反而不怕了。

  李冬青又坐回去,俩人一人做了一个矮木凳子,看着火。

  霍黄河道:“吞北海已经一百四十三年了。”

  李冬青:“……”

  “一百四十三年,”霍黄河说,“你才活了多少年?”

  李冬青:“十七。”

  “嗯。”霍黄河说,“当年的掌门人,也是在你这个岁数,刚刚出了师门。当时还没有什么江湖、武林,他是一个儒生,武艺高强,在师门被人排挤,待不下去,就走了,一路往南走,在鲁国留下了一段时间,替国王杀人,但后来又得罪了国王,逃走了,最后才到了巴郡,当时这里的乡绅作乱,他把乡绅杀了,官府追杀他,他躲到了这个山上。“

  霍黄河继续道:“巴郡的人当他是英雄,给他送吃送喝,养了他一个多月,祖师爷说‘把你们的孩子送上山来,我教他们功夫,等他们学会了功夫,能保护当地妇孺,我就走了’。”

  李冬青说道:“侠之大者。”

  “对,”霍黄河停顿了下,平息了下情绪,平静地继续道,“祖师爷教出一批徒弟,最后只有两个人出师,教了十年有二,有一个徒弟下山了,还有一个没走,是我的太爷爷。”

  “当年高祖说,给武林人一个出路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是好事,”霍黄河道,“是包括天下百姓的。我祖师爷的事,是天底下的美谈,江湖人是可以保护天下百姓的。”

  可是现在,死的第一个门派就是吞北海。

  霍黄河道:“这个地方,走到今天太不容易了。”

  叶芝泽搞得妻离子散,搞得两个子女恨他入骨,又是为了什么?这颗心都放在了门派上,他想要让吞北海枝繁叶茂。他的这一生都绑在了吞北海,就这么散了,而且被两个人,轻易地就这样散了。

  李冬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没什么能安慰他的。

  霍黄河道:“本来觉得,散了也就散了,但后来又一想,可以散,但不能这么散。”

  李冬青更多地是听他讲,霍黄河不是个善言谈的人,今天却说了不少,他可能已经憋了几天,不能和叶阿梅说,也不能对自己说,今天才终于能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听。

  李冬青在别人遇到痛苦的事情的时候,总是哑口无言,因为他也从那种日子走出来过,他知道别人说什么都没用。无论说什么,他都能从另一个角度,感觉出他们说的这些话的轻飘飘和无所谓。

  李冬青想:“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他们等了很久,鹿肉熟了,李冬青站起身来去拿一个大盆,把肉块夹起来放进去,端起来了,拿到房间里去。

  霍黄河跟在他后头走进去,李冬青把盆一直端进了叶芝泽的房间,放到桌上。

  叶阿梅说道:“爹,吃点东西罢。”

  叶芝泽没什么反应。

  宁和尘说道:“吃不下这个罢?”

  “百里之内,找不到人卖米,”霍黄河道,“只有这个。”

  宁和尘看了一眼那鹿肉,叶阿梅拿起了一块腿骨,细细地撕下了两条肉,放到叶芝泽的嘴边,叶芝泽也没有张嘴。

  叶阿梅把他的嘴扒开,然后放进去,托着他的下巴让他送进喉咙。喂了好一会儿。

  一块腿骨喂完,霍黄河说道:“你出去一会儿。”

  叶阿梅抬眼看了看他,哀哀切切。

  霍黄河道:“出去。”

  叶阿梅可能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她毫无办法。她又攥了攥叶芝泽的手,眼里凝出泪花,扑簌簌地滚下来,她提了一口气,让自己站起来,叶芝泽始终也没有任何反应。

  李冬青道:“我陪你出去待会儿。”

  “不用。”叶阿梅却说,然后自己走了出去。

  霍黄河嘴唇紧紧地抿住,看着叶芝泽,半晌没有说话,可这沉默是应该等待的,无可厚非。

  李冬青站得有些靠近那盆肉,闻着那鹿肉熟透了的味道,感觉有点恶心。

  霍黄河说道:“替你报仇,你放心罢。”

  叶芝泽把眼睛闭上了。

  他这一闭,霍黄河的感情才被唤起,他骤然痛了。

  霍黄河道:“还有遗愿吗?”

  叶芝泽眼里流了一滴泪,顺着眼角的纹路淌下去,可是没走两步就消失了,没掉下去。

  “生来就是叶家人,”霍黄河说,“我也没什么可悲的,是我的幸事。下辈子就谁也别拖累谁了。”

  这可能是霍黄河能说的最真挚的话,他的确过了一段不敢想的日子,过去叶芝泽对他就是不好,让他苦不堪言,霍黄河少小离家,但为儿子,为男人,为江湖人该干的事情,他也干了。俩人只能说互不亏欠。

  霍黄河拔了剑,发出铮然脆响,李冬青心往上一提。

  叶芝泽从嗓子里放出了一声痛呼:“嗬啊——”

  然后重新瞪大了眼睛,忽然要暴起,霍黄河骤然间一剑穿喉,将他永远地留在了这张床上。血溅三尺高。

  李冬青这颗心被攥碎了,又捏起来,他一脚踹翻了那盆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