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67章 收拾山河(十)

  宁和尘来了之后, 李冬青对中原最后的眷恋也没有了, 他在中原活了十七年, 有十六年都是一直在失去,命运从他手里夺走一件又一件的东西,李冬青一开始还抗争,后来就觉得,拿走就拿走吧, 等他习惯了之后,到了今年,才终于抢回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能命运就是这样,你越想强求就越得不到, 你不想要了,它就又腆着脸来问:“你生气了?跟你闹着玩的。”

  问题是李冬青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想要的了,没什么非要抗争的, 一切都无所谓了。

  宁和尘刚回来的时候,和这里的人还是没什么交流,骑着一匹马跟在李冬青的身边, 可以一天也不跟人说什么话,只有中午和晚上休息的时候才会和他说两句,晚上的时候俩人抵足而眠, 宁和尘有一天提起来说, 他在长安的时候,替刘彻在管长安那一片的江湖游侠,手底下已经有不少人了, 很多江湖人都是愿意归顺朝廷的,因为有钱赚。入江湖者,十有八九都是情势所迫,实在无论可走了才会上黄金台搏命,如果朝廷愿意聘他们做官,他们是非常想归顺的。

  李冬青问:“你就这么跟我走了,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宁和尘躺在他肩头,随口问道,“我不想干,刘彻也能找得到别人干。”

  李冬青:“谁?”

  江湖上还能找出几个宁和尘这样的高手呢?

  宁和尘道:“很多人,你记得王苏敏说的那些高手吗?”

  李冬青记不清楚那些人的名字了,依稀记得王苏敏提过,当时还说刘彻其实也练武。

  “刘彻在找这些人的下落,”宁和尘说,“已经快要找到了,他想赢想得快要忍不了了。”

  李冬青笑了,吸了一口气,把他搂在怀里,没有说话。

  宁和尘问:“江湖如果没了,该怎么办?”

  “没了……”李冬青想了想,说道,“真的没了的话,武术也就死了罢?因为有江湖,才有侠士,有了侠士,才有武功,没江湖了,武术也就死了。”

  “是好事吗?”

  李冬青轻声在他耳边说道:“像当年的我们一样走投无路的人,就连黄金台这条路也没有了。”

  有人是因为穷上了黄金台,有人是因为无路可走上了黄金台,黄金台没了,他们就只能死。李冬青一直不觉得江湖会死,他觉得江湖的诞生是大势所趋,是天下所有有志之士,所有苦命的人,给自己开辟的一条路,这条路是不能堵死的。可现在经历了许多,想法又变了一些,或许这世上就是没有给苦命人留一条生路。

  宁和尘现在经常会问李冬青一些问题,好像是他自己不明白,所以要让李冬青告诉告诉自己。这种事以前是没有的,以前宁和尘什么都有什么问题都自己想,所以有时候就会想出一些很疯狂的主意来。李冬青之前没觉得宁和尘有时候很幼稚,这些天突然间感觉到了。宁和尘问他江湖没有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就算是其中一件,还有一天问他,杀了猎骄靡之后,还能不能回到月氏之前住的地方。月氏本来是匈奴的邻居,后来月氏国王死后,被迫迁到了敦煌。

  李冬青给他的答案是不能了。只是杀死一个猎骄靡,是没什么太大的意义的,除了报了自己族人的仇之外,其实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宁和尘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敏锐,也很懂的,但是有些时候对时遇就不是那么明白了,这可能和他七岁就自己出来闯生活有关,他一直要和人接触,看人的脸色,所以对这个很敏锐,但是却没人教他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从宁和尘下山搅合了马邑之谋就能看得出来,他的想法是有些天真的,心里有仇,可报仇也不知道到底该往哪走。

  之前李冬青不知道他的想法,只觉得他是因为活得莽撞,可是再走近了宁和尘之后,他才明白是因为宁和尘不太明白这个世界。这让人有些不能相信,小小年纪就闯荡出名号的宁和尘居然是这样的。但是李冬青只觉得有些心疼。

  宁和尘现在很爱问李冬青的意见,第二天穿什么也要问一问,李冬青他以前给宁和尘找一件衣服,得找半天,宁和尘嘴里说着随便,看见他拿过来的又不满意,李冬青只能再去找,现在终于不至于再这样了,不过当时李冬青也觉得他烦,他好像很早之前,从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敏锐地感觉到了宁和尘内心世界是没有力量的,他的精神很弱小。

  他们一行人在雁门短暂地留了一段时间,他们人数太多,不能都进城,所以是由宁和尘、李冬青、王苏敏三个人一起进了城门,进去采购了一些东西,火寻昶溟也想去,但是他长得实在不像是中原人,李冬青就没有带他,让宁和尘跟着来了。

  宁和尘和其他人几乎没什么交集,李冬青有些放心不下把他留下。火寻昶溟还很是失落的样子。

  这时候已经快要进入七月了,北方的天气干燥,炎热,宁和尘的嘴唇起了一层皮,扶着李冬青给他递过来的一杯水低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李冬青扶着他的背,说道:“慢点。”

  王苏敏今天为了像个城里人,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了,胡子也剃了,反而看上去不像他自己,没了那个味道,此时四处打量了一下,问道:“还缺什么?”

  他们几个人买了:酒、衣物、布、针线、伤药、干粮和肉干,火寻昶溟想要吃葡萄,李冬青临走的时候还骂他事多,但也给他买了,怕压坏了,放在行李的最上头。

  李冬青问道:“你想要什么?”

  宁和尘说:“斗笠。”

  李冬青愣了一下,然后说道:“那就去买。”

  他给宁和尘已经置办了一些夏天穿的衣服,草原上的夜晚有些冷,秋天的衣服也买了两件,行李不需要买,所有东西都用的李冬青的,李冬青也没想给他置办,但他倒是没想到宁和尘想要斗笠。宁和尘之前不常出门,很多人没见过他,所以总有人端详他的脸。

  那视线有时候李冬青都感受得到,宁和尘一直是冷着一张脸,仿佛是看不见。

  王苏敏说:“脸皮不够厚,怎么闯江湖?”

  宁和尘:“谁要闯江湖?”

  王苏敏道:“那行。”

  李冬青握了握他的手,说道:“还有别的吗?”

  宁和尘嘴角耷拉着,不说话了。李冬青端详着他脸色,感觉他好像是自己在生气,他先是没理会,在路边与他挑了一顶斗笠,还是挂着黑纱,罩在脸上只能看见小小的一截脖颈。

  宁和尘当即就戴上了,把自己脸遮了起来。李冬青看东西已经买的差不多,就打算回去了,他们出了城,马车就放在城外的树林里,王苏敏去驾车,李冬青和宁和尘坐在车里,宁和尘还是没把那斗笠拿下来,李冬青伸手给他摘了,看他还是好像不大开心。

  李冬青这才问:“这是怎么了?”

  宁和尘看了他一眼,问道:“我的狼皮呢?”

  原来是这件事,李冬青笑了,摸了摸鼻子,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那衣服还放在之前的衣柜里,宁和尘没带走,李冬青也没带走,就一直放在那里,后来那房间就是楚钟琪在住了。

  李冬青说道:“我给你做个好的,那时候手艺不好。”

  宁和尘倒是没非要要那一件,估计是找了好几天了,但是没找见,这才非要问这一句,李冬青道:“出来的匆忙,我什么东西都没带,是别人给我收拾的。”

  宁和尘问:“谁?”

  李冬青:“……”

  “我回去给你问问,”李冬青道,“是哪个侍女给我收拾的。”

  宁和尘笑了,含笑看着他,柔情似水的样子。

  李冬青知道他心里还惦记着火寻真的事,但是火寻真好像这些天了根本就没在宁和尘面前露过脸,不要说宁和尘了,连李冬青好像也好些天没见到过她。

  李冬青握住他的手,俩人靠在一起,他说道:“自己瞎想。”

  宁和尘说:“我可没有,不要胡说。”

  “什么事也没有,”李冬青说,“我早就和火寻真说明白了,你看见的那天,我就告诉她了。新年的时候我喝多了,说了两句糊涂话,说可以让她等我,说完了我一宿没睡着,大年初一的晚上跟她道了歉。”

  李冬青本来不想说这个,这本来是小姑娘自己的事情,说了对火寻真实在不好,可他不说,宁和尘就是真的不放心,不开心。李冬青不需要多做权衡,也知道该怎么做。

  王苏敏在马车外道:“你跟那姑娘说了?”

  “一定要这样吗?”李冬青问,“你就不能假装听不见?”

  王苏敏道:“那从现在开始罢。”

  宁和尘被逗笑了,但笑容也是转瞬即逝。李冬青只要看见他有那么一刻的开心,就觉得心里仿佛也舒服了,他很喜欢看宁和尘笑。

  李冬青道:“你喜欢大氅,我多打两头狼来,其实也能用狐狸毛做个毛领,但手艺活儿我不大会了,可能做不好。”

  宁和尘:“那件狼皮,也没见你做得好到哪儿去。”

  “话不能这么说,”李冬青道,“那时候送你没别的心思,随便做做就得了,现在不敢糊弄了。”

  宁和尘:“你走罢,我不想跟你说了。”

  “那我可去驾马了,”李冬青作势要走,“来回都是王苏敏在驾车,也不大好意思。”

  宁和尘:“不送了。”

  李冬青一天逗他几回,宁和尘都是这句话,懒得跟你说了,一边儿去,但都是笑着说的。

  王苏敏在外头道:“真的假的?”

  “真的,”李冬青真的走出来,说道,“进去歇歇。”

  俩人就换了个班,李冬青本来也打算回来的时候自己驾车,是宁和尘情绪不对,他才哄了一会儿人,再出来换班。他在外头,听着王苏敏没话硬搭话,跟宁和尘聊天,觉得挺有意思。

  天黑之前,他们回去了,把东西给大家发了,李冬青单独去跟大歌女聊了一会儿,大歌女走出来,召集了几个人,大家坐下开会。

  宁和尘本来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漱,用水沾着木梳,梳了梳自己的头发,被李冬青叫了过来,坐在他旁边,一同开会。

  火寻昶溟抱着一串葡萄过来,看见他们聚在一起,问道:“我能参加吗?”

  “能,”李冬青给他让了个地方,让他坐在右手边,说道,“我刚没找到你。”

  火寻昶溟:“洗葡萄去了,吃吗?”

  李冬青揪了俩,直接递给宁和尘了,然后对大家说道:“今天去雁门,打听了点消息。”

  “刘彻派了四个将军,带着四路人马进军匈奴草原,但是已经有三位将军无功而返。两位将军压根没找到匈奴人,直接原路返回,李广将军又迷路了,半途遇上了伊稚邪大军,那支军队应该是很厉害,李广支身逃出来了,三万大军就全军覆没了。”

  火寻昶溟问:“不是四位将军吗?剩下的那个呢?”

  李冬青说:“剩下的应该是卫青,不知道去向。”

  大歌女说:“那怎么办?大家有什么看法?”

  有个男人问道:“伊稚邪大军有多少人?”

  “不清楚,”李冬青道,“应该是不少罢,只能往多了算,不能往少了算。”

  “那他们到底驻扎在哪儿?”

  李冬青:“打匈奴人最难的就是这个,不知道他们在哪,他们居无定所,只要是一片草原,就是他们的家,饿狼一样四处觅食,这也是那三位将军输的原因。”

  “何解?”

  李冬青:“没什么解,我、宁和尘还有王苏敏都会匈奴语,到时候找个匈奴人,或者是找个商贩套一套话,看看能不能问出来点什么。”

  大歌女看了一眼众人,说:“大家意下如何?”

  男人道:“我只想杀了猎骄靡,然后回家。杀罢,我们就这么一行人,就这么几条贱命,大不了就是一死。”

  李冬青又拽了几颗葡萄,递给了宁和尘,火寻昶溟直接掰下来一小串,越过李冬青,送到了宁和尘手上,宁和尘小声道:“多谢。”

  大歌女说:“冬青,你觉得呢?”

  “我觉得,”李冬青手里还攥着两个葡萄,转过头来,诚恳地说,“越到紧要关头,越不能急。大家已经等到今天了,不差这一天半天,等我们出了雁门,就算是进入匈奴人的领地了,到时候我们先去探个路,确认一下情况,到时候在动手。”

  大歌女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不要先想着死,”大歌女说,“报仇也不一定非要存死志。”

  大家便没有什么别的意见,又讨论了些伊稚邪可能会在哪儿,有多少兵力,猎骄靡到底厉不厉害这些话,也说了半天。然后各自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去。

  宁和尘还坐在那儿梳自己的头发,他头发已经两三年没有剪过了,一直垂到腰窝,此时还稍微有些湿。

  火寻昶溟一边吃葡萄,一边说道:“你这头发真厚。”

  李冬青问:“吃这么多,晚上还吃饭吗?”

  “不吃,”火寻昶溟说,“干粮吃得我快恶心了。”

  李冬青想了想,说道:“我给你们打鱼罢。”

  李冬青提起了火寻昶溟的枪,叫上了王苏敏,俩人一起挽上了裤腿,下河去打鱼,火寻昶溟看了一会儿,心痒难耐,从李冬青手里要过来了枪,自己也非要试一试,几个身怀武艺没处施展的大小伙子,打了整整一木桶的鱼,不少人走过来围观,看着他们乐呵。

  四个人一人分了两条比较肥的,架在火上烤。李冬青又专门借了个锅,烤鱼的火堆旁又支起来了一个火堆,支上锅,放上清水、一条大鱼和一撮盐,然后把锅盖上了。

  还剩下了大半桶的鱼,李冬青拎起桶来挨家挨户地送了出去。

  火寻昶溟在后头吆喝:“烤好了!”

  李冬青和一户人家笑着告别,然后走了回来,一提裤脚坐下了,挑了一条递给宁和尘,然后自己也拿了一个,慢慢挑刺。

  火寻昶溟这是人生第一次出门在外,风采露宿,但是朋友和家人都在他的身边,他没感觉苦来,除了刚离开的时候哭了一鼻子,后来又对这种生活新鲜了起来,他问道:“到了草原,能不能打猎?”

  “能,”李冬青说道,“想打什么也行。”

  王苏敏:“为什么非要去草原打猎?”

  火寻昶溟:“我这一路没看见有什么能打的东西,吃了一路的肉干啊。”

  “那是因为咱们人太多,动物都跑了,”王苏敏说,“到哪儿都一样。”

  “草原上不是有很多羊吗?”

  “都是家养的,放到山上吃草,”王苏敏说,“你那不叫打猎,叫偷。”

  “吃什么羊?”李冬青把剃了刺儿的鱼递给了宁和尘,把他手里没剃刺儿的接过来,然后说道,“明天后天的,带你去打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