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65章 收拾山河(八)

  李冬青一觉睡醒, 天都已经黑了, 他和楚钟琪约的就是晚上见面, 起来清醒了清醒,找了楚钟琪,俩人趁着夜色就去劫狱。临走的时候王苏敏把地图给他俩画好了,还问了一嘴:“不用我跟着去吗?”

  楚钟琪说:“算了罢,我看你这小子在长安也没少惹祸, 别再有去无回了。”

  李冬青问王苏敏:“你有需要我带的话吗?”

  “哦,可以,”王苏敏随口说,“帮我跟我的朋友们问句好就行了。”

  “哪一个?”

  王苏敏:“死牢里的那些人。”

  李冬青:“……”

  “我操, ”楚钟琪拿手指点着他说,“这逼装的,你到底认识谁, 给我说清楚了,我一定带到,带不到我是你孙儿。”

  “你说我叫苏敏, ”王苏敏平淡地说,“还活着的当然都认识我,我这是装逼?”

  李冬青赶紧道:“别说了别说了, 我就不该问, 走了。”

  他们俩把地图背在心里了,李冬青拿了一块面罩把脸蒙上了,又扯了一块递给楚钟琪, 楚钟琪没接,说道:“弟弟,实不相瞒,这长安城压根没人认识我,确实混得不如王苏敏。”

  李冬青说:“你要是实在羡慕,一会儿进去的时候挨个给人家做自我介绍,就有人认识你了。”

  楚钟琪气不打一处来,踹了他一脚。

  李冬青挨了一脚踹,还是把面罩递给他,说道:“唉,还是戴上,一旦你以后还在长安城混呢。”

  “不可能了,”楚钟琪和他俩人在黑夜里驰骋,像是两匹黑马,但是马蹄落地却是静悄悄地,楚钟琪的声音传入李冬青的耳朵里,说道,“长安城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长安城了,现在可不好混喽。”

  江湖的圈子在缩小,首先就把长安划分了出去,接下来是哪儿?汉中、扶风、京辅?慢慢地早晚会全国都容不下江湖。这样的潜移默化,会让江湖越缩越小,也许最后也会像月氏一样,离开中原。

  楚钟琪说:“到时候,我要是不幸活到了那一天,你可跟你师父面前给我求求情,让他放我一马。”

  李冬青道:“你是哪位?”

  楚钟琪又要踹他了,但是没踹到,俩人已经到了牢房的楼顶,死囚都压在地下的一层,狱卒众多,一晚上都重兵把守,不杀人是不可能冲进去的,李冬青把剑轻轻地抽开了一条缝,俩人互相使了个颜色,便顺势跳了下去。

  对他俩来说,这事其实非常简单,只需要小心一点,李冬青足间轻点,跳到桌上,飞速地拧断了一个人的脖子,就拿到了最后的钥匙。楚钟琪整了整衣袖,四下望了望,问道:“说真的,你师父不至于高密罢?”

  “不至于,”李冬青低头打开牢房门,里头还有两个狱卒,大概是没有料到他们两个人就这么走进来了,抬头看着他俩,有些茫然,李冬青走下去,说道,“他不会说的。”

  楚钟琪也跟着走下去,说道:“你俩关系到底咋样啊?”

  李冬青都快走到那狱卒脸上了,那个狱卒才张开嘴,问道:“你……”

  “你这辈子没见过劫狱吗?”李冬青随口问道,然后一个剑柄敲过去,他当即昏死过去了。

  另一个狱卒这才反应过了,“哗”地一声抽出了刀,李冬青把钥匙扔了过去,直冲了他的天灵盖,那人眼前登时一花,直挺挺地往后栽倒了。

  楚钟琪道:“我没想到,王苏敏让这样的地方关了好几年。”

  “他是被释放的,”李冬青说,“你更没想到罢。”

  楚钟琪:“确实没有。”

  俩人拐了弯,走了进去,死囚里的味道不好闻,这些人看见他们的时候,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楚钟琪喊了一嗓子,问道:“楚服,妹儿,你在不在?”

  里头当即有一个女孩的声音急切地回应:“哥?是你吗?哥?”

  楚钟琪到刚才为止,都是非常从容随意的,这时候却忽然跑了起来,他用浮尘打断了锁,走进去抱住了楚服,仔细看她全身上下,除了锁链没看到什么伤,这才放下心来。

  楚服眼泪忽然流了下来,呜咽着不说话了。

  楚钟琪也没说什么,冲李冬青使了个眼色,李冬青走上前来,用剑比量了一下,说道:“姑娘小心。”

  然后一剑便将那厚厚的锁链劈断,楚服的手脚都磨出了血,楚钟琪将她背了起来,说道:“走!”

  “小心点,”有个牢房里的男人说道,“换班的到了,你们应该要被包围了。”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又退回来问道:“你认识苏敏吗?”

  那男人一撩眼皮,说道:“谁是苏敏?”

  李冬青笑了,说道:“没什么。”

  “我认识一个朋友,已经在这里待过,”李冬青说,“他在这里有朋友,托我给他问好,你帮我捎一句罢。”

  那男人嗤笑了一声,说道:“难道他还想念这里?既然出去了,就有多远滚多远。”

  李冬青又看了他一眼,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去追楚钟琪了。

  出去的时候,换班的刚刚要来,已经从侧面走了过来,他们两个权衡了一下,没有动手,跳上房顶躲了一息,然后在夜色中逃走了,离开不足片刻,当即就在身后传来了纷乱声。

  他们到了一个胡同口落下,李冬青说道:“你们先走罢,我替你们引走这些人。”

  楚钟琪愣了一下,李冬青说道:“马上出城,别回来,我自己能处理。”

  楚钟琪说:“弟弟……”

  李冬青笑了,推了他一把,说道:“好好活着,到时候我替你向我师父说情。”

  楚钟琪倒退着看着他,最后下定决心,忽然转过头去跳上了房梁,消失了踪迹。李冬青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向相反的地方走去,迎着那火光冲去——

  就在这个时候,那些人却好像是被另一个方向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忽然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李冬青皱了皱眉头,心下犹豫片刻,跳上了一户酒肆的旗子上,看下头确实没有追兵往楚钟琪那个方向去了,他又等了片刻,等到他觉得楚钟琪已经带着楚服出了城,他才离开。

  李冬青本打算直接出城,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了,但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回去了一趟。他推门进去,屋里果然有人。

  李冬青走进去,没有点灯,说道:“师父,我就知道是你。”

  宁和尘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几乎消失在黑夜里,李冬青在夜光下,才发觉他瘦了,几乎撑不住衣服,脸上被月光打下几道深重的阴影。他今天没怎么好好看过宁和尘。

  宁和尘问:“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明明不是这样的,李冬青想,他想直接走,是因为觉得宁和尘不会再见他这一面。

  李冬青犹豫了片刻,说:“我没有怨过你,怎么会不想见你?”

  宁和尘却低垂下眼睛,看着黄木矮桌的纹理。

  李冬青说道:“刘彻对你怎么样?今天白天我怕隔墙有耳,没敢多说话。”

  宁和尘却忽然问道:“为什么要离开东瓯?”

  李冬青愣了一下,然后说道:“……很多原因,我们不能插手朝廷的事,我怕惹上麻烦,刘彻迁怒了月氏;大歌女也想回家了,她不想再留在中原了,想赶紧报仇。”

  “你呢?”宁和尘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我?”李冬青笑起来,无所谓地说,“我其实在哪里都一样。”

  宁和尘皱着眉头,看着他,李冬青知道他在想什么,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说道:“我……现在和以前想的不太一样了,你可能觉得我没以前好了罢?哈哈,我也觉得,我现在挺没意思的。”

  宁和尘说:“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

  李冬青没懂,抬头看他。

  宁和尘自嘲笑了笑说:“我这样有意思吗?”

  李冬青去找到他眼睛,皱眉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心?”

  宁和尘抬起下颌,看着他,没什么表情,说道:“我不是一直是这样的人吗?性格这么讨人厌,你的朋友都不喜欢我,我不是一直都这么不开心吗?”

  “……我没这样觉得,”李冬青说,“也没这么说过,从来没有。”

  “别在意别人,”李冬青笑道,“你自己舒服就行,你这么厉害,又这么好看,就算是不爱搭理别人,也一定有人爱你。”

  李冬青纵然是不放心,怕他过得不舒服,也帮不了更多了,过了今夜就要走,走了之后俩人的命数可能就再也不会相连了,他尽量把话都说清楚明白,让宁和尘心里没有负担。

  宁和尘说;“是吗?”

  李冬青:“是。”

  宁和尘笑了一声,闭上眼睛。

  李冬青皱着眉头。

  片刻之后,宁和尘说:“我还以为,你今年就要成亲了,不打算跟我说说吗?”

  李冬青沉默了片刻,沉默越久,宁和尘的脸色越不好看。李冬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看到他的脸色,说道:“我没想到都传到长安来了。”李冬青苦笑道。

  宁和尘没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李冬青说:“那个女孩还在东瓯呢,王妃给我设了一个计,逼着我娶她,我本来想,逼我,那我也没什么可选的,实在躲不过我就娶了罢,结果这事儿还没个结果,闽越国就打过来了,我就跑了。”

  宁和尘片刻后,开口说道:“那火寻真呢?”

  “嗯?”李冬青纳罕道,“跟她又什么关系?”

  宁和尘问出这句话来,似乎很难,他偏过头去,说道:“你不喜欢她吗?”

  李冬青失笑,摇了摇头。

  他本来想说自己现在没有喜欢的人,又怕宁和尘觉得自己仍然喜欢他,心里有负担,于是说道:“感情的事,就算了罢,我还不知道明天在哪儿呢。”

  宁和尘皱着眉头,问道:“你不喜欢火寻真?”

  “雪满,”李冬青叹笑道,“别说这个了。”

  宁和尘今晚似乎非常异常,他异常地让人觉得似乎没法沟通。

  他看着李冬青,忽然开口,说道:“你说,谁都会喜欢我……”

  李冬青似乎预料到了他会说什么,他忽然间感觉呼吸不上来了。

  宁和尘问道:“你呢?”

  他这句话说得非常轻,非常小声,好像是生怕李冬青会听见,可是李冬青还是听见了。

  李冬青一颗心仿佛是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他听见自己胸腔在震颤,听见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几乎是狼狈地问道:“什么,什么意思?”

  宁和尘闭上眼睛,眼泪又落了下来,他侧过头去,还觉得不够,他干脆站起身来,背过去,稍稍偏过一点儿头来,让李冬青看见他的眉眼。

  宁和尘人转过去了,手却背在后头,暴露了他的紧张,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关节泛起了青白色。李冬青仰着头看他,一时间失语了。

  他本来已经没打算再听宁和尘说出什么话来,宁和尘却又问了一句:“你呢?”

  他好像还在哭,李冬青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站起来去拉他的手,让他转过身来,让他看着自己,宁和尘两行清泪淌在脸颊,他眼睛闭着,吸了一口气。

  李冬青颤抖道:“雪满……别,别哭。”

  他在今天之前从来没看过宁和尘哭,宁和尘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落泪的,他一直告诉李冬青,哭只能让人觉得你可怜,所以不要哭。

  可今天,宁和尘不怕我觉得他可怜了吗?李冬青想。

  李冬青看见女人哭,总觉得手足无措地心烦,可到现在才知道,看见一个人哭,竟然心是这么疼的。

  宁和尘转过头去,给自己了擦泪,李冬青才反应过来,用自己袖子给他擦眼泪,擦了两下,却把他的脸颊擦红了,只好作罢。

  宁和尘攥住了他的袖子,没再说话,也没有哭了。

  李冬青看着他攥着自己的那截袖子,说道:“我一直以为,是你不喜欢我,所以才要走的。”

  他反手拉住宁和尘的手腕,让他坐下。感觉自己还是心跳有些异常,他冷静下来,又觉得除了心疼,什么也说不出口。

  宁和尘也是一句话也不说。俩人居然谁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

  宁和尘的手放在膝盖上,自顾自地看着窗外,他今天一晚上,无论是看哪儿,都不看李冬青。李冬青坐在他身边,想安慰他,手伸出去了,又拿回来,俩手攥成拳头,也放在膝盖上。

  总要有人开口说话,李冬青便道:“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他还是想要让宁和尘开心。

  宁和尘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眼里分明写着“不知道”这三个字。

  李冬青苦笑,说道:“不怨你,是我没说。”

  宁和尘走的那天,李冬青去拉练场找看门的大爷,问他那天早上宁和尘是什么时候去的拉练场,大爷说,和他一起来的。李冬青当时就知道,宁和尘那天也在那条街上,应该是看见了自己和火寻真说话。那天起,宁和尘就不对劲起来,他当时心里还以为,是宁和尘也喜欢自己,所以吃醋了,他正要解释,可后来宁和尘就走了。宁和尘走了,那就什么都不存在了,李冬青手里什么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抓不住宁和尘,也不该留下他,什么心思都一起放下了。

  李冬青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不敢,雪满,我手里什么也没有……”

  宁和尘却只是说:“你没来找我。”

  李冬青:“……”

  宁和尘问:“你打算过来找我吗?”

  李冬青哑然,他张了张嘴,道:“没有。”

  宁和尘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李冬青简直被这个问题砸蒙了,他根本从来没想过要来找宁和尘,他怎么敢?

  当时他感觉已经被宁和尘判了死刑,何必要让两个人都弄得难堪呢?李冬青想的是好聚好散。

  李冬青大着胆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宁和尘却偏头,把头埋在李冬青的肩膀上,李冬青当即挺直了肩膀,后又微微低头去看他的睫毛。

  宁和尘说:“罢了。”

  李冬青看着他,说道:“罢了……什么?”

  “我输不起了,”宁和尘说,“我在等你,你却要和别人成亲了,这日子……太难熬了。”

  他说的是那段流言四起的日子,他不知道真相,所以以为流言都是真的,那感觉就像是自己把自己的后半生折腾没了,无望的等待,没有尽头的往下落。宁和尘自从七岁以后,再没有过过这样难熬的日子。

  李冬青终于放松了一些,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把他抱在了怀里头。宁和尘倚着他的肩膀,他整个人都轻飘飘地,小小的,李冬青抱着他好像是没有重量的,这个人在他怀里了,李冬青一抬头,有些恍惚。

  他入坠梦中。

  不会是在做梦吧?李冬青又想。

  李冬青看着他,心里想的不在此刻,而是在不知多远的以后。他不知道自己未来在哪儿,也不知道要自己配不配拥有他。

  按理来说,是不配。

  李冬青从来没见过宁和尘低头,他永远都很骄傲,这样的人居然为他低头了,为他哭了。可他其实并没为宁和尘付出过什么。

  宁和尘累了,在他肩头沉默地安枕了,仿佛是归巢的鸟,飞了一个冬天找到了家。李冬青说:“累了,睡一觉罢。”

  宁和尘却又坐直了,看着他。

  “我不走,”李冬青,“陪着你。”

  宁和尘摇了摇头,说道:“我想走。”

  李冬青想了想,道:“那就先躺一会儿。”

  他先站起来,他一动,宁和尘就只能放开他的衣角,李冬青顺手将他落下来的手牵住了,将他拉起来,宁和尘眼睛看了一眼俩人的手,抿了抿嘴,跟着他走到了床边。俩人并排躺下,宁和尘在里头,李冬青在外头。

  宁和尘微微闭着眼睛,头往这边靠了靠,手还放在他的手心里。

  李冬青转头看他,情不自禁,说道:“你真好看。”

  宁和尘轻轻勾着唇笑了,笑得一口凉气喷洒在李冬青的脖颈间。

  李冬青还像是当年的那个傻小子,只能看着他的美,在心里感叹,可这时候这个人居然已经是自己的了。

  他喜欢我,他爱我。李冬青心里想,甚至为我流眼泪。

  宁和尘说:“我不知道你在恨我,还是忘了我,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说着说着,又把头埋下了,好像又流了一滴泪。

  李冬青看着天花板,说道:“咱俩想的不是一件事,我没恨你,也没忘了你,就只是怕你在长安过得不好。”

  他想起自己之前下的狠心,明明告诉了自己无数次,放下这段感情,他心里都以为自己一定放下了,但是宁和尘说两句话,流两滴泪,他就什么也不剩了,这半年的苦楚仿佛荡然无存,只剩心疼。

  李冬青转过身来,看着他,给他把头发捋顺,捋到耳朵边。宁和尘和他对视,忽然笑了。

  这一笑,李冬青忽然忍不住了,俯身上前,吻了他的嘴唇。



  李冬青不温柔,他甚至是粗暴,把他对自己的愤恨也发泄了出来,宁和尘的手轻轻地搭在他肩膀上,没推,只是攥紧了他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