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君顿了顿,缓步走到门口,内力被封与常人无异的沈令才听到声音,看到是他的一瞬间,他那双暗淡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他飞快向蓬莱君身后张望,在看到并没有其他人的时候,那双眸子就像偶然泛起一点火星的灰堆,重又沉晦了下去。

  蓬莱君在他对面坐下,沈令行完礼,两人都默然了片刻,最后是沈令先开口,他问道,秦王安好?

  蓬莱君没有回答。他朱玉色的眸子只是看着他,想起数日前初到成安京的那一天。

  那时候叶骁刚能起床行走,结果刚进了成安京,他就不见了,随员一下就炸了,蓬莱君却没让他们去找,就按照预定行程住进驿馆。

  他知道叶骁去了哪里。

  当天晚上,叶骁一瘸一拐地自己回来,面色苍白,身上被冷风吹透,一头栽在他怀里,被他抱回了暖阁。

  他的孩子全身冰冷,微微打着抖,把脸孔埋在他臂弯里,他没说话,只是给他除了外衣,放进暖呼呼的被窝。叶骁缓了好久,才攒起劲儿慢慢坐起来,蓬莱君端了热粥喂他,叶骁乖乖喝完粥,像个小孩一样靠在他肩头,慢慢地道,“阿父,我完了。”

  叶骁去了监国府。

  他没进去,就在外面痴痴地看了一天。

  他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只想着再见到沈令,胸膛中那股尖锐的恨意就冰冷着在五脏六腑里席卷而来——沈令是必须要死的,他不死,无以谢英灵。

  然而就在他走到监国府门口,看到街口惯常摆着的胡麻饼摊子的一瞬间,他近乎于本能地走过去,买了两个,正要从袖子里掏钱的时候,他仿佛被冰水兜头浇过一般,楞在当场。

  摊子主人是个刻薄老者,看他在袖子里摸了半晌没掏出钱来,不耐烦地夺过他手里胡麻饼,把他赶开,叶骁脑子里乱哄哄的,被他赶走,摇摇晃晃走到监国府角门处的时候,他才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手。

  他刚才一面极其冷静地想着处置沈令到底是交三法司会审还是直接请上谕,一面却不自觉地去买了沈令平日最喜欢吃的这家胡麻饼。

  死了这么多人,到了这个时候,明明胸口恨意都快压抑不住了,他却还惦记着沈令。

  叶骁抬头看着面前青石高墙,他想,沈令就在这堵墙的后面。

  看,多简单,几步,他就可以走进去,然后呢?

  一路上想到的所有可能忽然在这一刹那全都没了。叶骁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他想不出走进这个府邸,见到沈令,他会说什么,有什么反应。

  他在路上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沈令食肉寝皮,但是到了此刻,一墙之隔,那些鲜明冷硬的恨,就像是夏天大太阳下头的冰,慢慢地化了。

  他想看看沈令,想看他现在好不好。

  你看,他还在这里站着,还没有见到沈令,那他要是见到沈令了呢?他会怎么样?

  叶骁不知道。他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没有进去,就这么在监国府外待了一天,快要宵禁,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来。

  叶骁靠在蓬莱君肩上,手背遮着眼睛,他唇角微微上弯了一下,他极轻地道,“阿父,我到现在还是爱他。”

  他说:“我今天在监国府外吹了一天的风。我终于明白,不爱沈令这件事情,我做不到。”

  可他不应该再爱沈令了。那是不对的,他现在只该恨他。

  五娘、灿灿、繁繁、翩然、窈娘——那么多的人,为沈令死了。

  是,沈令中途后悔,坦诚一切,为他独挡追兵——可这没有意义,他的亲人,他爱的那些人,都死在了沈令这一场兵变之下。

  他应该立刻杀了沈令以报亡者在天之灵,可他却痴痴地想,不知沈令还好不好——他对得起谁呢?对得起那些为了保护他,即便已经身死,还是愿意为他再战一次的英魂么?对得起那些为他粉身碎骨的人么?

  可他确确实实地,到现在为止,都深爱着沈令——他可以恨沈令,但是他没法做到不爱他。

  眼泪从叶骁手背与面孔的缝隙间淌下来,“我那么爱他,我爱他爱到没有原则,是非不分,是的,我现在不原谅他,但是我总有一天会原谅他,会只想着与他厮守余生,我一定会的——那我有什么脸去见灿灿和五娘?他们为了我死了啊!我连灿灿的孩子都保不住……”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手无力垂落,蓬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纤长睫毛划过掌心,温热泪水从他指尖滑落。

  叶骁说,阿父,我没法不爱他,可我不想爱他了。我应该杀了他,可我做不到……但是爱他这件事,太痛苦了,我没法原谅我自己,阿父,救救我吧……

  被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哽咽着说:“阿父,救救我……”

  蓬莱君顿了一下,“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叶骁拉下他的手,侧头看他,与他一模一样的朱红色的眸子茫然地看着他,他嚅嚅地道:“……我不知道……”

  他抽噎一声,茫然地摇头,血色的眼睛中现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稚气,他眨了眨眼,俊美面孔上大颗泪水滚落,“……阿父,我该怎么办?”

  然后他笑起来,大颗的泪水从血色的眼睛中滚落而下,“阿父,我不想爱他了。”

  那是他今生所见,最为绝望的叶骁。

  他的孩子哭着对他说,他不想再爱沈令了,可只要叶骁活着,他就没法不去爱沈令。

  他的孩子与他一样,明知错付,无力自拔。

  蓬莱君瞬间洞察了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绝望和他打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