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儿。”她甜甜地道,就像那块帕子上的桂花香一般软糯。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虚软足下每一步的路。

  然后他便和烟姬这么相互扶持着在深宫中走了过来。

  他保护她,她也保护他。沈行最后的人性,全部寄存在这个小小少女的怀抱中。

  他在烟儿的怀抱中放声大哭、开怀大笑,说“我好疼”、“我想死”、“烟儿我喜欢你。”

  小女孩摸着他的头发,用温暖的眼神和柔软带着桂花香味儿的微笑,把濒临破碎的沈行,温柔地重新黏合。

  北齐的怪物,蜷缩在残破不堪的人形皮囊里,抓住残存的所有良知,把自己交托给了一个懵懂的小少女。

  沈行在深宫最幸福的时光,就是他袖了最好的新作点心,和烟儿躲在僻静花园的湖石山洞里,两人依偎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小鸟一样啄食着对方手上的食物。

  他的兄长不要他了,还好,他还有烟儿。

  沈行给自己规划了一个甜蜜的后半生:他年纪再大一些,得了官职,在宫外开府,把烟儿聘娶出去,多攒些钱,一过三十,年老色衰,便带着他的小姑娘去乡下找个安生地方,买一片庄子,做对富足的农家夫妻,就抵得过他人生凄苦残破的前段。

  然后这个梦就碎了。

  沈行十五岁那年,他升任掖庭的监作,虽然是个从九品下的小官,却能穿上官袍,宫内人人见了都恭敬地尊称一声沈太监。

  他高兴极了,去寻烟儿,到了流风阁才知道,陈充容为了邀宠,将十二岁的烟儿献给了皇帝——他和烟儿的人生,就这么轻易地,都被毁掉了。

  陈充容成功地晋位昭仪,小小的、白鸽子一般的小女孩成为了皇帝的新宠。而名为沈行的怪物也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彻底露出了獠牙。

  他抱住残破不堪,濒临崩溃的小少女,对她说,烟儿,烟儿,咱们得活下去,咱们不能输。

  沈行心里想,是啊,他们得活下去,哪怕喝别人的血、吃别人的肉。

  陈昭仪死于非命的那年,已经是宁妃的烟姬诞下了一个男孩,沈行抱着孩子,坐在她榻边,看着她那双清绝的眸子,一字一句地道,“这是我们的孩子,烟儿,是我们的,属于我们的孩子。”

  他的烟儿,和他的烟儿诞育下的孩子。

  现在,他们就躺在这个漆黑的宫殿里,动弹不得,危在旦夕。

  沈行恐惧地倒退,脚后跟一下磕到门槛,朝后一个踉跄,险些又摔了一跤,幸亏险险扶住门框。

  他整个人忽然怔住了,沈行瞪大着眼,看着漆黑的内殿,一把甩开身旁要扶他的人,一双漂亮清媚的眸子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嘴唇哆嗦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御医怎么说?”

  身旁人战战兢兢地回答,“……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他秀美面孔上忽然扭曲出了一线阴毒的冷笑,“这群废物没办法了,对么?”

  身旁人噗通一声跪下,回禀说京城里但凡有名的医生都来看过,都没办法。

  沈行扶着门框勉强支撑住身体的手开始抖,他勉强定了下神,咬着牙道:“……去请过太子了么?”

  他知道冯映擅长医术,手下却不知,愣了一下答道:“殿下自然知道,但昨日朱修媛临产……太子殿下派人慰问,人却没有来。”

  这句话一下击中了沈行,沈行慢慢地转过头,一张秀丽妩媚的面容铁青着,眼睛里像是点着两簇鬼火:“……朱修媛生了?是男是女?”

  他的声音像是从火里迸出来一般,侍从吓得一个头磕在地上,“据说、据说是个皇子……”

  皇子、昨日出生在东宫、烟姬母子病发、冯映——

  沈行仰头看天,深深吸了口气,他阴沉地看着脚边手下,“……病是怎么传进来的,查清楚了么?”

  侍从惶声答道:“是十日前太夫人入宫觐见皇贵妃,进上了商人从秋市上带回来的西线番羓布和绒毯子……绒毯子皇贵妃很喜欢,亲自裁了给赵王做铺盖,便……太夫人四日前发作,现下人已去了……”

  列古勒、塑月、叶骁,他的烟姬与赵王。

  沈行五根指头深深陷入到门框里,他喉头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格格一笑,他一挥袖,走进殿内,头也不回地厉声喝道:“去请太子过来!立刻!”

  冯映来到清夜宫的时候,八岁的赵王刚刚吐出了最后一口痛苦的呼吸。

  小孩生得好看,性子温良乖巧,难受疼到极处,都没有哭叫,就实在忍不住了,小小的抽噎一声。他临死前只轻轻换了一声阿娘。

  沈行一直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胸口不在起伏,那只小手在他掌心彻底凉去。

  冯映到他身前,沈行看了小孩一会儿,才慢慢抬头看他。

  沈行面孔惨白毫无血色,整个人却显出一种极度危险的锐利,他一双眸子带着一种疯子一般冰冷的热度。

  他又看了一会儿冯映才让出位置,冯映带着冰丝手套的手按上小孩颈侧,北齐太子垂眸低语:“……沈公节哀。”

  “……去看看皇贵妃罢。”沈行沉声道,冯映看了他一眼,去往隔壁,沈行又看了一会儿小孩,伸出手给他把头发理好,放下床帏,拖着步子,走到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