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这一年的二月,与沈令并列天下四兵,号为破阵阳公的山南刺史范水侯阳知风,病逝于山南关。显仁帝追赠阳知风太尉、范国公,谥号武靖,以郡王礼下葬。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叶骁就对沈令说,咱们得去北齐了。沈令不解,叶骁也没多说,只是一笑——阳知风的死,彻底改变了诸国之间的力量对比。

  塑月本不擅武,堪堪能带兵打仗的只有阳知风、叶骁、蓬莱君三人,而除了阳知风,另外两个也充其量是二流水准罢了。

  现今东陆几大列强,荣阳折了沈令行,符青主被门阀派别牵制;北狄新单于残暴无能,其下诸王人人野心勃勃,北齐虽然疆域广大但已然是臣属下国,放眼望去,拥有阳知风、楚国王姬、叶骁与蓬莱君的塑月稳压全场。

  但横波之乱折了楚国王姬与叶横波,现今阳知风去世,塑月顿时成列强之中唯一一个无将可倚的国家——沈令论人,是北齐的,而且对北齐忠心耿耿,但现在却是塑月秦王的伴侣,受封灵墟君,北齐和塑月不翻脸还好,一旦翻脸,沈令这把刀到底捅谁,可就难说了。

  如此一来,塑月势必让叶骁真正实履北齐监国的职务,坐镇朝野。

  叶骁和沈令前往山南关吊丧,冯映也代表国主亲来吊唁。

  阳知风无子,丧主是她侄儿,叶骁一到,同为亲族又尊贵无比,丧事很多事情便得由他来做,忙得不堪,冯映来了也只寒暄了几句,便匆匆掠过。

  冯映在灵堂上过了香,略坐了坐,就辞了出去。

  走出刺史府的大门,他回身望着府邸牌匾,凝视了片刻,挥挥手让人都回去,带了几个侍从,裹紧裘衣,往叶骁下榻的驿站走去。

  驿站离刺史府不远,片刻功夫就到,他还是被冻得咳嗽了几声,沈令闻讯迎出来的时候,他一双手正烘在熏炉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沈令连忙把他迎进暖阁,为他拿了暖炉,正要过去帮他脱去外衣,冯映微微往后一退身,轻轻颔首,“不劳君上。”

  沈令楞了一下,停了手,旁边有侍女过来拿了他的披风,冯映咳嗽了一声,坐在了沈令对面。

  冯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瘦一些,他本就生得单薄,如今这一瘦下来,面上菲薄一层,清瘦到带了几分苦相,身上一袭烟色锦袍,领口有狐毛出风,越发衬得他一张面容纸一般白。

  两人寒暄坐定,冯映看着他,含笑一拱手,“恭喜君上。”

  别人唤他君上他都泰然自若,不知为何冯映一唤,他面上就一红,有种微妙的局促。

  横波死后,她和冯映的婚约自然解除,显仁帝要再在近支宗室里找一个合适的,一直未果,冯映也心平气和地等着,现下快要而立之年了还未成婚,他也不在意。

  沈令杀了横波,现下就多少有些不自在,冯映当然看出来,微微摇了摇头,“我与横波,有缘无分,天意注定。”

  “……还请殿下节哀。”

  冯映看了他一会儿,唇边漾出一点细弱的笑纹,“这与君上无涉,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就要能承担失败的结果。她难道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她知道的。五帝至此三千年,未有太平盛世藩王谋反成功的,但是她依然赌了——押上自己的一切。”他的笑容深了些,然后疏忽消失:“这与君上有什么关系呢?”

  沈令默然,冯映咳嗽一声,他赶紧把冷茶泼了,重新斟了一杯姜橘松子茶,冯映一口喝了,面上终于被茶水热气带起一丝血色,他冰白指头摩挲茶杯,眸子微垂,似是思忖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问了一个问题,“君上,若塑月执意吞灭北齐,刀兵相见,生灵涂炭,你待如何?”

  “……”沈令的身体震了一下,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一双眸子清冰如洗,却毫无一丝阴霾,“沈令当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但你已经不是北齐的安侯,而是塑月的灵墟君。”

  沈令闭口不言了良久,再次开口,声音冷若铁石,“若再起战端,国有征,不敢辞。君子当死社稷。”

  这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毫无转圜余地,冯映也愣了片刻,这回反倒是他垂眸想了想,他道:“即便与秦王对阵?”

  这回换沈令沉默了,过了很久,茶都凉了,他才用一种带了金铁之音的语气说道,:“……即便是与秦王对阵。”他顿了顿,“但我绝不会伤害秦王,我也绝不允许别人伤害秦王。”

  冯映笑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君上未免太过自信。”

  沈令笑了一下,泼了冷茶,重新换了水,才慢慢地道:“若是朝政,我质拙无知,何敢说这等话,但是在战场上,我为何不敢这么说?”

  他说这句的时候语气平淡,毫无烟火气,却自有一股从容自信,冯映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继续道:“但若如之前所设计,北齐与塑月结为姻亲,国主互相嫁娶,二十年后无血合并,君上怎么想?”

  沈令听了沉默良久,攥紧袖口,没有说话。

  冯映转了一下手中的空杯,慢条斯理提起壶为自己和沈令斟满,“那再加上这合并可以让北齐人民安居乐业,繁华富足,这样呢?”

  沈令皱起了眉,他犹豫良久之后,开了口:“……我活不了那么久。”

  这句言外之意冯映听懂了,他点点头,端正坐姿,朝沈令深深颔首,“对了,我这次来,其实就是为了见秦王殿下一面,打个秋风。”

  北齐前年大水加瘟疫,去年大旱,在灾情最严重的西边,甚至已经出现人相食的状况,他曾奏请塑月,请暂缓岁贡,但塑月不允,而北齐国库已经支撑不住,实在无法可想,他便趁着这次机会来见叶骁,想求个恩典。

  沈令听了这话心如针刺,他呆愣在地,心里只想,沈令啊沈令,你自己掉在蜜罐里,就乐不思蜀,自己故国遭遇如此惨事居然浑然不知,你也太不是东西。

  他胃里沉甸甸的,但又不能给出任何承诺,便只道再过一会儿叶骁便回来,可以跟他商量。

  到了快宵禁时分,叶骁才回来,换过丧服,他先问了冯映下榻之处,知道他和自己在一处里坊,便命人备膳,吃完了移到书房,沈令知机退下,冯映敛袖肃然一揖,“下国大灾大疫,已至民不聊生,还请监国略施援手。”语罢,他从袖中擎出一封奏章,叶骁面色一肃,接过来仔细看了,良久才抬头叹息了一声,他说,我恐怕帮不了太子。

  他叹道:“奏章我会代呈,也会向陛下进言,但是到底结果如何,太子莫要期待太多。我虽名为监国,但这等大事,并不在我职权范围内,我的进言有没有用,并不知道。”

  这是冯映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叶骁,轻声笑道:“……丘林部归附,大概也就是明后年的事吧?我在此先行恭贺秦王,为上国立此不世奇功。”

  他这句话说得轻巧,叶骁眼底一闪,搁在桌上的指头轻轻一动,如冷剑一般的杀气溢出——在听到的瞬间,他切切实实地动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