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小心翼翼为他把箭簇挂在胸前,一手虚虚掩在沈令胸口伤处,他说,哪,我的性命就在这里了。

  沈令想,你就是我的性命。

  这一天,世间皆知,塑月秦王叶骁的配偶,是个曾经敌国,如今属国的宦官。

  天下嘲笑,道叶骁这个败家子这次真是败家败到极致,再没人能超越了。

  于是他的段子里除了杀妃夺妻之外,又多了个龙阳之好,分桃断袖,被一个宦官蛊惑到公然婚配,丢尽塑月的颜面。

  大家都在说,沈令这样一个宦官,新鲜劲儿一过能在叶骁手下活个几天?

  他们两人却毫不为意——在意什么呢,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就好了。

  第二日,叶骁便带着沈令黛颜和窈娘,离开了丰源京。

  他们十二月抵达的列古勒,在抵达的第二天,叶骁收到了一封信。

  蓬莱君写来的,一页薄纸,鲜血满布。

  在知道丈夫被斩首的第二天,列瑶华自缢身亡。

  叶骁与替她承担一切罪责的李拓儒的苦心孤诣,依旧挽回不了她的性命。

  她安静地,死在了距离丈夫悬首示众的丰源京一百里外,专供流放犯人歇脚的流配所。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后,叶横波唯一的遗孤叶怀,发着高烧,死在了舅舅叶永波的怀中。

  小小的孩童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唤了一声阿娘。

  这些都只不过是显仁大狱下微不足道的小小水花,除了他们的亲人,无人在意。

  谁也不会在意吊死的女子死前最后的愿望是与丈夫合葬,而小小的孩子一口薄皮棺材,埋在了城外荒坟,母亲的身边。

  这些啊,就像是落在纸上的泪痕,随着岁月流淌,痕迹干了、黄了,然后纸变得粉脆,轻轻一口气便碎了,再无人知晓。

  这场大狱最终真正落了幕,而无数人的人生,被撕得七零八落.

  叶骁安静地把这封信收起来,转过头去,对担心他的沈令轻轻笑了一下,他轻声道,我没事,然而沈令觉得,他的三郎随时会碎开,与那些亡灵一起消失。

  他一把抱住叶骁,叶骁只顺了顺他的背,慢慢地说,我没事。

  沈令想,你怎么可能没事呢?

  他们这一年的除夕,是在列古勒过的。

  这是沈令在塑月渡过的第四个除夕,与去年的团圆热闹比,今年大家萧索了很多,只有繁繁抓着雪花,一狼一人在这儿傻乐。

  灿灿今年八月生了个男孩,黑头发黑眼睛,叶骁当时松了口气。

  叶骁在孩子还没生的时候就跟蓬莱君和显仁帝通过了气,虽然免不了被老哥拎着耳朵骂,但是知道自己弟弟不至于绝后,显仁帝还是挺高兴的,大手一挥,赐名翩然,随便找了个偏远宗室,说是他们的孩子,过继给叶骁做嗣子,直接记在了玉牒上。

  然后沈令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大堆赏赐,再加上那个突发的册封,其实可以理解为显仁帝替自己弟弟心虚了……

  叶骁深沉地跟他说,大概是我哥觉得多少对不起你吧……沈令呵呵了一声,没理他。

  现下小孩四个多月,生得好看极了,聪明伶俐,能抓着雪花的爪爪往它肚子上爬了。

  年夜守岁,翩然睡在摇床里,繁繁喜欢弟弟,伏在摇床边专心致志看他,雪花被五娘抱在怀里撸,发出小奶狼一般的嘤嘤嘤,窈娘走进走出,忙着张罗年菜。

  这一整天,叶骁都淡淡的。虽然该喝酒的时候仰头就干,该笑的时候朗声而笑,但其余的时候,他都淡淡的,让沈令看了悬心,就像……去年年初,他知道横波与王姬死讯的那天一般。

  这一年以来,在沈令眼里,叶骁完全不正常。

  瑶华的死、叶怀的死,他都冲淡自若——这不是叶骁,叶骁是一个连阿菩的死都会为之感叹的人,何况是他曾爱过的人与他的亲人呢?

  沈令觉得,叶骁像一根即将被崩断的弦,已经快要被拉到极限了。

  子时一到,一群人冲出去放炮仗,灿灿牵着繁繁,只有沈令和窈娘留下来照顾翩然。

  丑时过去,出去玩的人都回来,街上人声稀落,叶骁没回来。

  到了丑末,看别人都睡下,沈令披上裘衣,走了出去。

  街上还有些人,多半是要回家的,他逆着人群,上了城墙。

  在城墙面向丰源京的方向,他找到了叶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