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未提自己身份,说的乃是叶骁欠了弥兰陀一个人情,内中含义分明,弥兰陀含笑而过。

  云山乃末那楼部祖帐,位在北狄深处,距离弥兰陀金帐所在之地甚远,来回一次需要至少两个月,而且需要阿古亲自去取,灿灿自告奋勇和阿古一起去云山取雪蝗,叶骁略想了想,便点头应允。定下后日出发,弥兰陀笑道,那让灿大人去挑匹中意的马罢。灿灿听了眼睛一亮,本来只是普通清秀还因为伤疤甚至不大好看的面孔一下生动起来,像只草原上一下立起来的土拨鼠一般可爱,阿古想。

  灿灿立马跟着弥兰陀的侍从去挑马,叶骁和沈令待了片刻,叶骁细细问了雪蝗的用法等等,也起身告辞。

  今日天气极好,清空无云,暖风柔软,送走众人,阿古正要回去,忽然听到不远处隐约嘈杂,他循声望去,看到灿灿和刚才随她出去的几个北狄随从面面相觑,两边都苦着脸比手画脚,阿古过去,才知道这几个随从虽然会说塑月话,但不认得塑月文字,而灿灿不能说话,于是就变成听得懂他们说话的灿灿掏出来的牌子,谁也不认得的尴尬场面。

  所有人把求救的眼光投向阿古,红发男人手忙脚乱地表示:我也不认得塑月字……

  灿灿像个被主人踢了一脚的小狗一般难过,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阿古踌躇了一下,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得罪了,便拉起灿灿的手,灿灿乖乖被他牵着,仰脸看他,然后,她听到脑海里响起了阿古醇厚的声音,“灿大人,可以听到我说话吗?”

  啊啊啊啊,可以的!!太好了太好了……

  灿灿兴高采烈,一把揽住了阿古的手臂,在脑海里嘟囔着:快走快走,我要去看马,弥王说我可以随便挑一匹我喜欢的马!!

  他今天有经卷要诵,还有药粉要研磨,现在是快要祭典的时候,他却被拉出去取雪蝗,今明两天的事儿多得能把他埋起来——阿古心里想着,但是看着灿灿那张有着疤痕,普普通通却生动活泼的面孔,他被拖着走了好几步,才在脑海中轻轻说了声:“好……”

  灿灿侧头看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一刹那,阿古觉得自己看到了阳光。清澈的、温暖的、夏日初晨最好的阳光,就是她的笑容。

 

  第六十回 俪皮约(下)

 

  

  弥兰陀和叶骁一头扎进王府,沈令便由稚邪陪着去城内逛逛。

  这次叶骁心血来潮带来了雪花,沈令把雪花牵出来,稚邪欢呼一声,两眼放光地搂了上去。

  雪花现在一岁多,被叶骁训得乖觉非常,叶骁打个唿哨,它就能按照哨音不同叼来东西。

  它养得极好,虽然是头母的,但却与同岁的公狼体格都相差不大,眼睛金黄,浑身上下油光水滑,除了四只雪白爪子和肥软的白肚皮之外,通体漆黑一根杂毛都没有,极其威武好看的,却是个喜欢撒娇的胆小嘤嘤怪,惯会卖萌,一看稚邪喜欢它,立刻耳朵往后压,两只白爪压在胸前,躺倒在草堆上,翻出肚子,无辜地发出奶狗一般的哼唧,把稚邪喜欢得不得了,一顿狂撸之后摘了颈子上镶着大块纯净宝石的项圈挂到它颈上。

  沈令心里想,论赚钱的本事,家里雪花第一,躺下翻个肚皮就赚了条大金链子大宝石。

  稚邪蹭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雪花,小狼呜咽一声,摇着尾巴谄媚地在稚邪脚边跟前跟后。

  弥兰陀的居城极小,王府外便只有横竖两条街,但也算齐整。

  北狄与中原诸国不同,没有货币,以物易物,也几乎没有职业匠人,进行的交易也多是一个家族将多余的产物拿来交换其他必需品。

  东城墙外有株大树,树荫如盖,下面满是女子围坐刺绣,一见到稚邪,所有人忙起身问好。

  沈令在列古勒这一年特意学了北狄话,听她们诚惶诚恐地跟稚邪禀报,说给新阏氏们预备的布匹等物工期如常。稚邪一边听一边认真检查,吩咐身边随从抬头羊过来犒赏,才笑看沈令,“这些都是我的女奴,两个月后弥兰和他长子都要娶新阏氏,哪忙得过来?便向我借了人手,不然新妇过门缺东少西,那可就丢人了。”

  沈令瞥了她一眼,稚邪一笑,两人走远了一些,她才笑道:“沈侯觉得很奇怪?”

  沈令干笑了一声,只道嫡妻之德便在善待众庶。

  稚邪笑着拍拍手,“弥兰这个新阏氏是我做主娶的,她又美陪嫁又多,父兄都是新单于跟前说得上话的人,这样的新阏氏可自然是越多越好啊。”

  沈令沉默了片刻,“阏氏不会觉得……被辜负了么?”

  稚邪奇道:“这桩婚事对我也好处甚大啊,我为何要觉得被辜负?”她侧头想了片刻,恍然大悟一般地一拍手,“哦,我明白了,沈侯,我和弥兰可不是单靠恩宠而维系的夫妻。那样多危险啊,你们汉人自己都说色衰而爱驰。我们是同生共死,血海战场里拉着彼此胳膊出来的,区区几个新妻,怎么抵得过我与弥兰之间的情谊?”她这么说的时候,意气风发,娇媚面容上别有一番英气。

  她说:“我是弥兰的金帐阏氏,除了我和弥兰情深义重之外,还因为我是大族独女,带了十万部众出嫁,自建牙帐,有控弦之士三万,我是他最忠实最重要的盟友。”

  然后她妩媚一笑,眯起眼睛,“若弥兰要背弃与我的同盟……”她巧笑嫣然,纤手在颈间轻轻一划,带出一抹无声血气。

  沈令肃然点了点头,稚邪少女一般轻盈转身,面向他向后倒退着走,“沈侯和秦王是一对吧?”

  他和叶骁的事算是塑月公开的秘密,被稚邪一语道破,他虽赧然,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复又低声道,“我与秦王也不只是恩宠的关系。”

  “那是与我和弥兰一样?”

  “……也不尽相同。沈某乃秦王家臣,不能与阏氏相提并论。”

  “那沈侯是如少女爱英武少年一般爱着秦王?”

  虽然觉得这个比喻哪里不太对,沈令耳尖飞红,却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稚邪闻言顿了一下,她走向沈令,沈令停住,她一双褐色的眸子凝视着他,忽然就真切地哀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