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默默看了一眼镜子,再看了一眼自己右手上只剩下三只的镯子,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次生死关头,和过去一样,他沉入了永夜之间。

  他躺在骨座前头,跟永夜幽聊天,两人天南海北聊了许多,最后,他的母亲隐藏在黑发织成的帷幕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永夜的女王柔声唤他,“小鸟儿,你觉得,你,存在么?”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非常非常久,最后他说,我只能保证,在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存在。

  永夜幽笑出声,她说,小鸟儿,你开始接近这个世界的本质了。

  女人所在的白骨王座传来了咀嚼和庞大物体移动的声音,“我啊,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六百多年。我认为,在某个意义上,我们并不存在。”

  她说,叶骁,你听说过神念一转,颠倒梦想吧?那是某个教派的教义,意思是说,整个世界,所有生物,不过存在于神祇的一念之间,我觉得,这个说法无限接近于真相。

  永夜幽叹了口气,“三百年前,我和章阳家最后的王女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们存在于某个‘事物’的‘一念’之中。”

  “小鸟儿啊,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为什么整个天下,只有‘龙楼’与众不同?你也算见多识广,可曾在龙楼血脉之外,见识过一点异能?那为什么龙楼会有这种异乎寻常的能力,而且只有龙楼有?”

  “嗯……我记得是因为龙楼乃上古侍奉众神的诸巫遗脉,因为这个?”

  永夜幽在帘幕后面摇了摇头,“那为何离开龙楼,龙楼诸族的力量就会急速衰减?”

  “龙楼本是灵地,离开灵地,诸巫力量减弱很正常啊,再说随着时间流逝,血脉的力量也减弱,我觉得没啥问题。”叶骁盘着腿,并不觉得有啥不对。

  “可是有你和我啊。我的母亲只是永夜历代一个普通的夫人,我的父亲是苏生皇子,能生出从龙楼立国以来最强的我,这就不符合血脉稀薄而力量衰退的说法。你也是啊,你在龙楼之外出身长大,不要说皇子们了,你的力量在历代神煌帝都可以排得上前三,那么灵地的说法也不成立。”

  叶骁挠挠脑袋,“那……阿娘的意思是?”

  “你不觉得,龙楼的存在,非常突兀么?你看,除了龙楼,整个东陆所有的国家都在变强,而龙楼则不断衰败,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排斥了一样。”

  叶骁沉默了一下,“是的,没有龙楼,东陆就是人的历史,有了龙楼,就像是好好一个探案本子,最后忽然强插了个神鬼结局,奇奇怪怪。”他叹了口气,“我明白啦,阿娘,你是在说,东陆和塑月很可能是假的,不存在的,那……”

  他抬头,拖着下颌看着帷幕后的女子,“假就假吧,这个世界既算是假的,有阿令、有阿父、阿姐、阿兄、五娘、灿灿、颜颜、横波,那假就假吧,给我一个没有他们的真实世界,我不要。”

  这回轮到永夜幽哑口无言了,过了半晌,她才道,“那若是真实的世界,你也有别的重要的人呢?”

  他耸肩,“第一,真实的世界里不一定有没有我,第二,如果我真的存在于所谓的真实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对我来说一定不会有比阿令他们更重要的人。证据就是,你看,我根本不想回去。”

  永夜幽笑了一声,叶骁舒舒服服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阿娘,你别笑我,我胸无大志,不追求真理,我就想守着我的阿令、我的亲人朋友、我的秦王府、我的塑月一辈子,我跟他都变成人憎狗嫌的糟老头子,□□十岁,咔吧一声干干脆脆就死了——我就只想这样。“

  “……可是这有多么难啊……”永夜幽轻声叹道。

  是啊,这有多么难。

  叶骁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轻轻扯开嘴角笑了笑。

  这要多么难啊……

 

  第五十五回 婉转冰(中)

 

  

  十二月十六,他身上的痂彻底掉净掉净,大夫们都惊了,真是一点疤都没有,叶骁寻思这也就是自己能打加上身份尊贵,不然白玉京这帮人能把他绑回去剖了。

  白玉京在十二月底基本撤光——之前黛颜和南庄请托过,希望他能派几个弟子常驻列古勒设立医馆,塑月这边给正九品的俸禄,南庄答应,留了三个塑月籍的弟子在此。

  他们在叶骁的铺子里开了医馆,不收诊费,所有药材平价供应,但这样一来列古勒原来的大夫免不了被抢了生意,叶骁一琢磨,干脆把城里所有大夫都聚集起来,薪资杂费俱由县里给付,还免他们徭役,搞了一家归属县里的医馆,所有人皆大欢喜。

  同一天,显仁帝的诏书和叶横波一起到了。

  叶骁面向丰源京而立,被奉诏的横波整整骂了半个时辰,从头发丝儿骂到脚后跟。

  先是显仁帝骂,然后是蓬莱君骂,最后是王姬,三个角度全方位覆盖,把叶骁骂得蔫头耷脑的。

  骂完之后,横波过去勾着他脖子,笑眯眯地道,“他们岁数大不用理他们,我觉得小舅你这票干得漂亮。大舅我娘他们骂你,纯粹觉得你太冒险了,一千人斩首沈令行,返回头攻打土匪山寨,顺带跟弥兰陀会盟,然后单独追查‘瘟种’还被糊了一脸,舅,你这玩得属实太玄了,哪步出了差错我现在了就是来给你主持葬礼了。”

  叶骁也知道,他们就嘴上凶,看外头横波拉来的几车东西就知道了。

  显仁帝怕他留疤,把宫里所有獭髓膏都翻出来,王姬给他拉来了一整套自家膳房的东西,蓬莱君最干脆,给了他一万贯钱,只在信里嘱咐他一句,钱不够花就说。

  横波啧啧了两声,说要不是实在走不开,蓬莱君能亲自过来。

  叶骁一脸牙疼,说求求他了,可别,他可轻易不能出京,他守着塑月整个龙脉呢。说完这句,叶骁琢磨了一下,瞅了一眼横波,“……京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