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黛颜过来给他送饭,他从帐篷的送饭口伸出了手,黛颜把了脉,轻声道,“你应该是没得天花。但安全起见,还是待足日子吧。”

  沈令不做声,只默默收回了手,把食盒放在一边,黛颜没走,他踌躇良久,才低声道,今天叶骁确诊,是重毒天花,天花里毒性最猛烈的一种。

  沈令浑身震了一下,指头陷进掌心,刚结了薄痂的伤口破开,双手滴滴答答地又往下淌血。

  黛颜似乎斟酌了一下,难得温和地开口——叶骁送回来的时候,黛颜认为叶骁感染“瘟种”,都是沈令的错,对他的态度十分不好,所以当黛颜口气一变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猛的往下一沉,心中竟然升起了几分惊惧。

  “……中午的时候,阿骁醒了一会儿,他让我跟你说,‘应神丹要乖乖吃,你不吃,让自己难受,才是对不起我,你记得,你疼一分,我就疼十分’。”

  当时叶骁烧得神志不清,嘴唇干裂,眼睛都烧红了,说话颠颠倒倒,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会儿,他只记着今天十五,沈令要捱“泥销骨”,他担心沈令钻牛角尖,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不肯吃应神丹——那么多事情里,他心心念念牢记的,是沈令的事,费力让人叮嘱他,要吃药,不要硬捱。

  他只想着,不能让沈令疼,不能让他难过。

  他一心一意,只想珍惜沈令,也让沈令珍惜他自己。

  黛颜说完这句便飞快走开,沈令怔在当场。

  他呆站在那里半晌,然后他几乎是木然地移动视线,看向桌子上已经放冷的食盒。

  叶骁烧成这样,也挣扎着告诉他,他若疼,他也疼。

  是啊,他也一样啊。叶骁疼,他便疼极。

  他想起叶骁曾笑着对他说,阿令,你该更珍惜自己一点。

  沈令慢慢坐回去,打开食盒。饭菜冰冷,他一口一口吃掉,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住,有些诧异地看着空食盘里一小洼水渍。

  哪里来的水呢?

  他仰头往上看,棚顶羊毡干燥,没有潮湿变色,他疑惑低头,一滴水珠落下,在空盘里溅起小小一痕。他有些迟疑地摸了摸脸,却是满把热泪。

  原来,他哭了啊,那是他的泪水啊。

  家破人亡之后,他便再没哭过。

  他几乎忘记了流泪这件事。这么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哭,毫无所觉,眼泪就这么淌了出来。

  他为叶骁,洒尽心头血,拼却泪阑干。

  沈令心里忽然有些好笑起来,他唇角勾起,眼泪却止不住。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忽然想到:叶骁倒是很容易哭得很。

  他终于笑出来,微微闭眼,泪水滴答滴答落在掌心。

  沈令仰头咽了应神丹,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顺着面颊划到鬓发里。

  沈令想,三郎,我为了你哭,为了你笑,为了你欢喜哀伤怨怒痴嗔——三郎,我只有你了。

  十一月十七,蓬莱君回书,黛颜所缺的物资不日就会到。同时,他已经向白玉京求援,这次事关重大,支援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

  看到白玉京会来人,黛颜心中稍宽,他看着手里的物资单,分外感激当年生怕叶骁受委屈而拼命给他塞东西的自己……列古勒现在全靠那几十大车东西挺着。

  十一月二十,叶骁高烧五天之后,身上开始发痘。

  十一月二十三,随着叶骁去搜索陶复的十名禁军中,陆续有人开始发热。而同一天,白玉京的人到了——

  领头的是南庄,看着笑眯眯的中年富态男人,黛颜这么多天心中终于一松。

  南庄带了一百多人过来,全是他座下精选出的弟子,比之列古勒的土方大夫不知道高了多少。

  南庄这次不计前嫌,尽心尽力,坐下弟子一下马立刻开始工作,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其中一些医学防疫理念大胆创新,即便出身黛家这样三百余年的医学名门,黛颜一观之下也大受裨益,互相交流,年初那些在滇南的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

  南庄仔细询问这次事由起因,他提出要见韩十二,黛颜忖度了一下,韩十二这人虽然疯,但爽快,该说的早说完了,便带南庄去见韩十二。

  南庄问的全是关于“瘟种”的问题,问完出来,便和黛颜去看叶骁。

  进到帐内,黛颜踌躇了一下,决定这种时候还是说实话的好,他拉住南庄,悄声道:“南师,有一件绝密的事情,我想了想,还是要告诉您。”

  他语气沉重,“南师……‘瘟种’十瓶,但,只找到九瓶。”

  听了这句,南庄那张一向笑眯眯的脸刹那敛去了所有表情,他低头沉思片刻,只简短道了一句,随机应变吧,便掀开帷幕,走向叶骁床边。

 

  第五十四回 伏水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