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的辰时,叶骁孤身一人,回转丰源京——

  他为什么去、什么时候回来,沈令一句话都没有问。

  他站在城楼上,目送叶骁单人匹马离城,直到一人一马远远消失不见,他抬头看天,正是一日阳光清澈时分,北疆的初冬天际湛蓝,一丝云都没有,阳光泼洒一般下来。

  冬天要来了。

  沈令负手仰望,心中忽然无来无由地想起了这么一句。

  叶骁一走,自己这边战力其实就削了一半,沈令从城头下来,没骑马,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回走,一边在脑内推演叶骁走后可能会发生的各种状况和自己该如何应对。

  回了铺子,迎面是颇有怨言的五娘扶着灿灿出来晒太阳,两人站在亭子里,五娘抓住沈令不住口地埋怨叶骁怎么就这么跑出去了?啊,衣服带够了么?路上会好好吃饭么?路边乱睡身上有跳蚤怎么办?

  沈令特别想说他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上过阵打过仗真没这么娇弱,但是他看了灿灿丢来的一个眼色,乖巧地只点头不说话。

  五娘竹筒倒豆子一般发泄完了,幽幽地叹口气,去前头和掌柜的盘账,灿灿瞅瞅他,安慰一般拍拍他肩膀,顺手从自己的小布袋里摸出几块牌子,分别是叶骁,没事,死,不,了。

  沈令瞪着她手里的木片,心里只想谁给她做的这倒霉玩意儿,怎么还有语气助词?

  当天晚上,他一个人睡在暖阁,床褥上还有降真香的余味,他把面孔埋在枕头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心里也奇怪,之前的快三十年人生不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来,怎么和叶骁同寝了才三个月,就觉得捱不过去了?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心里烦躁,又在炕上滚了几转,忽然听到炕下小小的呜咽,他扒着炕沿探头出去看,雪花正人立起来,爪子扒着炕,脑袋搁在炕沿上。

  小狼崽的眼睛已经褪了幼崽的蓝色和绿色,现在是漂亮的金色,正一瞬不瞬地看他。

  叶骁宠它得厉害,让它上炕,沈令对它态度严厉,它平常也最怕沈令,今天叶骁不在,它就乖巧地趴在地上的窝里,现下看他辗转反侧,特意跑过来看他。

  看沈令没赶它,小家伙摇着尾巴把脸凑过去,亲昵地舔了舔他,沈令在它毛皮上嗅到叶骁身上的味道,心内一软,伸臂把它抱上了炕。

  小东西立刻活跃起来,在他身上跳踩了几下,沈令低声喝了一句“雪花!”它立刻撅着屁股把脑袋搁在了他手上。

  沈令瞪着它,它无辜地摇尾巴。

  过了好一会儿,沈令败下阵来,轻轻摸摸它的脑袋,小狼崽呜了一声,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把雪白的肥软肚皮亮出来。

  狼长得飞快,它已经有了点儿份量,沉甸甸了,沈令犹豫了一下,伸臂把它揽住,软软的,暖和的,毛茸茸的,会动的,有呼吸和心跳的。

  ——还有叶骁的味道。

  他终于揽着小狼崽,闭上了眼睛。

 

  第四十三回 叩天阙(上)

 

  

  第四十三回叩天阙

  这日田保正来找他,神神秘秘地奉上一张字条,说是昨晚从张大户那里得来的,是十个要填人的户头,沈令看了,誊了一份,把原条给她,又吓唬了一番,让她先答应张大户,慢慢拖着不要办,有任何事立刻禀报。

  沈令想了想要不要立刻抓住张大户,但是一怕打草惊蛇,二来他现下也没有什么好冲进张大户家里拿人的把柄,但他又担心张大户回流霞关,踌躇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挥挥手让田保正下去。

  今天天气阴沉,沈令看了一眼外面,正午天色都是灰白,空气湿漉漉的,怕是要下雪。

  算了算,今天叶骁应该到滁州了,能弃马登船,最多再过五天,十月初六就能到丰源京,他想,上船就好了,他至少能在船里好好睡一睡。

  他忽又想得远了,丰源京这时候开始湿冷,他这人一向对冷暖不上心,五娘和自己都不在他身边,可别冻着。

  随着自己放空,绕着叶骁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沈令垂眼,定了定心,做了一个决定一般,出了县衙,往后院去看了一遭。

  大半房子都修得差不多了,五娘手脚麻利,一边修她一边收拾,其实现在主房就能住人,但是沈令觉得叶骁不回来就没必要这么着急住进来,也就还在铺子里住。

  他回铺子的时候,阿菩正在院子里扫地,看他过来,局促地握着扫帚站好,点头致意,等他过去了才继续打扫。

  他走进李广的房间,李广前些日子刚得了风寒,咳得下不了地,屋子里一股药物的苦香,正靠在引枕上看书,看他进来,清俊面孔上浮起一抹笑意,“沈侯。”

  他看了沈令一眼,垂下眼似乎思考了一下,再抬眼的时候,看沈令把门闩上,走进暖阁,他面上笑意更深了一些,等沈令走到他身前,他微微仰头,看了一会儿他,安静地道,“……看起来,沈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沈令没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青年,看了好一会儿,他慢慢跪倒,将额头伏在冰冷的青砖之上。

  “下官沈令,叩见唐庐王殿下。”

  李广笑了一声,他单手撑着额头,温和地看着沈令,笑道,此乃塑月,沈侯不必拘礼,更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