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跟前低眉顺眼的粗大汉子,轻轻笑了一声,道,班头,前些日张大户的体己酒好喝不好喝?

  王班头刚和他禀报完公事,沈令突然来这一句,吓得浑身一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直说大人恕罪!

  王班头这人看似粗豪,实则油滑得很,最初很不把沈令看在眼里,但是沈令剿匪和秋市上拿人头祭神这个本事一现出来,他心里实是怕他怕得厉害,现在被沈令一诈,第一疑心是田保正把他卖了,现在县令来兴师问罪,忙说,我们真的没说什么!

  沈令一看就知道他进套了,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掸了掸袍角,才悠悠地道,“田保正可不是这样说的。”

  妈的臭婆娘!王班头登时心头一抽,忙说真的没什么事儿,就是张大户庄子上有几户佃户,都是牧民,之前为了少交徭费,有挺多人生出来没有上报户口,现在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死了,而下头孩子也大了,不好再瞒下去,就找他们疏通,悄没声地把誊写户籍的黄册改了,把人补进去。

  听起来合情合理。沈令不通政务,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受叶骁熏陶,多少也知道偏远乡下为避徭役,常有这种做法,属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范畴,真翻出来也算不得大事——所以他在说谎。

  叶骁说他们从张大户家出来的时候面色紧张,甚至话都没说就各自回去,如果只是这么点儿小事儿,犯不着这样。

  沈令心思如电,只一瞬就把事情在脑海里过了几道,他沉沉一笑,“……这样小事,用得着同时找你和田保正么?”王班头抖了一下,沈令慢悠悠地道,“你不愿说我也不强迫你,只是事发之后,我也保不得你了。”

  沈令决定诈他一把大的,便起身踱到他身前,好整以暇地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与匪类勾结,老王,这是抄家灭族的罪过。”说完,他起身,看都不看王班头一眼,只长长地喝了一声,“来人……”

  他“人”字还没脱口,只觉得袍角一紧,王班头一把扑过来拽住他袍角,干着嗓子低嚎道,“大人!饶命啊大人!我全说了!”

  外头随从恭声道:“大人?”

  沈令说没事,随从退下,他看着脚边缩成一团的粗大汉子,重新坐回去,悠悠地道,“那你就,慢慢说给我听吧。”

  从温泉回来的第二天一早,叶骁心情极好,哼着“开窗秋夜光,灭烛解罗裳”,踱着步子去铺子前头:昨晚他玩了个新花样,咬着沈令耳朵问他,“沈侯,舒服么?”沈令在床上最听不得他唤沈侯,这一声就把他一向清冷自持的恋人逼得一边扑簌簌掉眼泪,一边腻在他怀里小小声地抽噎着说舒服,还要,直把他撩拨得心头火起,把沈令翻来覆去折腾了个够,他吃饱喝足,一手雪花一手沈令,心满意足。

  他看什么都顺眼极了,从库房里捡了王姬送来的冬瓜糖、金铃炙、玉露团和赤明香这种稀罕点心,给小伙计和掌柜拿了几碟,自己煮了一壶雀舌茶,翘着脚在柜台后面的暖房坐着,自得其乐的喝起茶来。

  阿菩在帮忙摆货,叶骁也招呼她来,她连连摆手,说自己哪配吃这么好的东西,最后拧不过叶骁,吃了口玉露团,两眼放光,只觉得入口绵软弹牙,内里是清茶滤出汁子兑的蜜桂花的馅,甜而不腻,竟是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叶骁看她喜欢,就每样捡了一点儿,拿匣子盛了给她,只叮嘱她这东西要快点吃,不然容易坏,阿菩犹豫了一下,感激地收了下来。

  看着她小心翼翼捧着匣子的背影,叶骁看了拄着拐杖在门边晒太阳的灿灿,两人眼神一错,已知道彼此的意思。

  她微微点头,一瘸一拐地往后去,吩咐羽林卫从现在开始盯阿菩的稍。

  晚上沈令回来,叶骁正翘脚在屋里吃点心,随手喂了他一块冬瓜糖,沈令看都没看,张嘴含了,才后知后觉地被甜得眉头直拧,叶骁笑着俯身过去,捧着他面孔,从他唇舌间将糖叼走,慢慢地仔仔细细当着他的面嚼了,逗得沈令面色微红。

  沈令扭过头不看他,咳嗽一声,才把自己今天诈了田保正和王班头的事和他说了。

 

  第四十二回 大散关(中)

 

  

  他诈完王班头,又去诈田保正,她再狡猾哪里抵得过沈令这种战场上玩心机的,几下就把底兜出来,原来是张大户想在自己名下的田庄里补十个人的户口。要是平常也就罢了,这两人不傻,县令刚剿了两拨匪,正剑拔弩张的时候,突然说要补户口,还是拿活人顶死人的户头,俩人略微一想都浑身发毛,直觉是张大户跟阿衮河的匪徒有首尾。

  其实谁都知道,土匪做成阿衮河这样上千人的规模,肯定是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中间有人,下头有线,对于两人而言,只要阿衮河的匪徒不攻打列古勒,那就和他们没关系,知道归知道,不关己事就无所谓,但现在要帮土匪做事,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是身家性命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

  两人便只好含混下来,直到今日也没个主意,如今被沈令诈出,反而像是脓包挤破,松了口气。

  沈令让他两人决不能向张大户泄露自己已经知情的消息,该怎么应付他就怎么应付,只是必须事事回报,事成之后不仅不算他们通敌之过,反而为他们记功。

  两人得了这句,才放下心来。

  叶骁听了,若有所思地敲敲桌子,又仰头想了一会儿,说,不对,他们想岔了。

  沈令问他哪里有问题,叶骁又想了想,复又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他们想错了。

  他说,张大户要填十个户籍的人进来,不是为了给阿衮河土匪做内应,他是为了掩盖自己灭口的事情。

  沈令悚然,听他继续说道,“你想,隐藏人口这件事,并不新鲜,随空随补,要什么情况下,会忽然空出来十个户头,还一定要一起补上?你想,如果是真的要引入匪徒,第一,这十个人户籍是在农庄上的牧民,并不进城,第二,十个人够干什么使的?而且还是农庄上的人,并不能接触列古勒的兵防粮草这些事。还有,为何会一次出来十个空户头,阿令,你现在巨细披靡管着列古勒,你可曾听到一点儿,一下死了十个人的消息?”

  他说,阿令,你在政务上没什么经验,这件事你换个方向思考,并不是张大户现在有十个人,要补十个空户头,而是,有十个空户头,必须立刻要人补上。不然,就掩盖不住了。

  沈令立刻想明白了。

  张大户出于某种目的,灭了自己手下十个人的口,或者他死了十个手下,总之,这十个人的死因不能宣之于口,而他需要遮掩这个消息。以往他可能会游刃有余地处理掉这件事,但是今年列古勒推行叶骁定下的新政,需要重新清理户籍黄册,清算徭费和清点需服徭役的人口,他骤然发现自己必须立刻处理这件事,不然就会事情败露。所以他慌乱地找了王班头和田保正,却不曾想引起了这两人疑窦——其实也就说明这件事情真的非常迫切,迫切到了他顾头不顾尾,马脚都来不及收拾的程度。

  按照叶骁的思路顺着往下一推,豁然开朗:这十个户头应该本是鳏寡孤独等等,总之死了也没人理,如果不是这次新政清查,张大户慢慢料理就成了的那种。

  “那……你觉得跟谁有关?”

  叶骁摇头,“现在没有头绪,可能跟阿衮河,也可能跟……”他收住话,又若有所思起来。

  在这种事上,沈令一向守本分得很,叶骁不说他绝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