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24章 

  “你回来了?”

  “能进去坐坐么?”

  “那是自然, 快请进。来,把伞给我,衣衫都湿透了, 外头雪大怕是轧得有一尺高, 你先喝口热茶, 我去给你添件干净衣裳。”

  “希微,不必费心, 我一会……”

  “别说傻话, 你这样子,可不像衣锦荣归, 若无处可去, 不如留下,我这儿一碗两筷, 倒是不缺, 酒在炉上热着, 你待会可要好好跟我说说,这些年如何……”

  那影子穿过整院的梅花, 他痴痴站在雪中, 泪眼模糊。

  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

  那就从宁康元年(373)开始说, 这一年, 三次北征的晋国大司马桓温病逝;这一年孝武帝司马曜掌政;这一年,公羊启化名羊启, 迎娶定襄公主拓跋香;这一年, 距离蜀王张育叛秦,绵竹围城还有一年

  这一年, 公羊月两岁,这一年, 晁晨还未出生。

  这一年,温白和苏无相遇建康——

  “我叫苏无,一无所有的无。”

  “我叫温白,一穷二白的白。”

  那年,温白一十三,因为天资过人,举孝廉,入太学念书。他性子闷,少与人交道,从家乡千里赴建康,也没几个朋友,偶尔学宫的学子踏春游赏时,为了省几个钱,他总独自留在明堂苦读。

  就这样,他结识了时时逗留辟雍,借机旁听的苏无。

  因祖上之故,苏无自幼随家中东躲西藏,那些寻常人能做之事,皆与他无缘,他只能默默渴望,又小心翼翼模仿。

  其实,梅弄文的遭遇,正是温白一生的写照。

  年幼的他深感仕途迢迢,因国子学之故,前途无望,恰好此时北方君王风头正盛,为巩固政权,延续汉制,招揽天下能人义士,诸如氐秦天王苻坚,甚至亲赴太学讲学,于是,他动了心思,想离开晋国北上,另谋出路。

  于是,他找学宫中唯一亲近的陈韶借钱,筹措路费,陈韶却并不认可他的观念,强行劝说,惹得不快,两人不欢而散。

  最后还是苏无借了他足够的盘缠,祝他前途似锦。

  他不等天明,连夜乘船北渡,可惜时也命也,他既不负盖世奇才,也没有遇到慧眼识珠的伯乐,周转几国之中,钱财散尽,吃了上顿没下顿,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那时,窝在漏雨的马棚中,他也想过回头,可每每咽不下那口气,咬牙还是坚持下来。

  他将希望寄托于巍巍秦国,像吊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能成为王猛第二,希望苻坚能助他完成大梦。然而,无论他如何卖弄才学,费尽心机展示,终不得君顾,唯换来冷眼频频。

  不仅如此,王猛还奚落他心机不纯,有小智,无大才,一旦不顺意,则必为人祸。

  凭什么?

  凭什么就断言他一生?

  温白生恨,负气出长安,放马乱走一通,途经野人谷时,已饿了三日有余,眼看面青死气生,他不甘心被一语成谶,于是在山间刨土找食,撅菜根果腹。

  这一刨,阴差阳错掉到地洞中。

  在这里,他见到了张宾的传人,继承其遗策的江木奴,不过彼时,那洞中只剩白骨一垒。开阳合力围剿下,江木奴负伤遁走,并未逢奇迹,最终不治,草草离世。

  温白贪图他腰上玉扣,想摘去换钱,揪扯时扒出两卷手书,一卷乃张宾一生智计的结晶,另一卷乃江木奴亲笔手札。

  通读手札,他知道了眼前这死人的身份,还有未完成的大计,那种壮志未酬深深引起他的共鸣,于是,他携书离开,走时在尸首前三叩首,谢其救命之恩,并发愿,若能活下去,便承他遗愿以报。

  愿是随口取的,为心安,也为给自己一个坚持的理由,出了地洞他便给抛到脑后。这君子不守信,是要天打雷劈的,结果人还没走出野人谷,便给另外来寻江木奴之人半路截杀,他不得不被迫逃亡。

  这一逃,阴差阳错为萧九原所救,误认作流民,给带回了“不见长安”。

  因为感念萧九原的知遇之恩,温白一直努力当个好人,习武后与同道并肩作战,他甚至生出依恋,生出自豪,觉得自己一生有所价值,即便没有高官厚禄,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接受。

  于是,他将那手书彻底忘记,不想牵扯进列国纷争之中。

  可惜,天不遂人愿,晋国降将骤增,在追查逆贼之时,接连有人失手被杀,当时三公之中的华仪等人怀疑内鬼,而他的资历最浅,且来路不明,就在这几人商量是否要暗中调查以还之清白时,被他听去半截。

  无端的怀疑让温白心灰意冷,他又想起了那两册没有销毁的手书。

  破军……开阳……

  ——那手札上似乎都有提到,若教他们发现,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见长安”中除了萧九原,他谁都不信,于是,他留书一封,暂离洛阳。

  他渴望萧九原来追,便与他和盘托出,道尽这些年的坎坷。

  可是等了许久,该来的人也没有来——连他也不信自己吗?漂泊数年,走投无路的温白,在大雪之中,浑浑噩噩叩开了苏家的门。

  昔年的朋友接纳了他,建康小居的日子,他依然心存执念,坚持写信,虽然这些信,半数都寄不出去。

  谁曾想,就在他魔怔时,这些字迹潦草的酒后信被苏无悄悄拿去,字句之间,读出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原来这些年,温白没有入仕,却阴差阳错结识了萧九原,还成为了“不见长安”中的文公“白鹤仙”。

  借生嫌隙的机会,苏无设计,以其为饵,将来江南相寻的萧九原诱杀,等温白酒醒,匆匆赶去时,见到的只是破碎的尸体,还有急怒攻心的华仪等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噩梦缠身的一天,多少年了,眼前还会浮现那日的血流遍地,和无可反驳的诘责——

  “温白,你忘恩负义,竟与贼子联手杀害九原先生!”

  “亏他还信你绝无逆心,千里迢迢赴江南想将你劝回,怕你心有芥蒂,更是赌上一生清名为你作保,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害死了他,你这个叛徒!”

  “叛徒!”

  他再也解释不清,他虽未杀萧九原,但萧九原切切实实因他而死,他恨,他恨!恨入心窍,他拼命想活,于是,拼着残废一双腿,从华仪等人的联手下,留存残躯苟命。

  也是那一天起,他戴上面具,像江木奴一样活着,成了个无心之人,烙上叛徒之名,永远留在《开阳纪略》的阴卷上。

  ……

  “我叫苏无,一无所有的无。”

  “我叫温白,一穷二白的白。”

  ……

  如果能重来,即便冻死路途,他也不会再叩响那座柴扉。

  ————

  “该你了,愿赌服输。”

  公羊月举剑相向,温白却不避不躲,凛然赴死。他该做的事,想做的事,都已做到,也是时候下九泉去见见当年的故人。

  剑锋过喉咙,温白直挺挺不动,瞪着眼睛无声一笑:“公羊月,你真以为你赢了吗?”

  晁晨奔过来,将好听见他这话,心中咯噔一跳,伸手欲阻却迟来一步,那吹毛立断的剑,杀人再轻易不过,只见鲜血从温白脖颈上的血痕中汨汨外涌,止都止不住。

  “报——”

  长街有快马疾来,马上传令官为人群所阻,只能亮嗓高呼:“征东将军刘牢之,离任京口后,自缢而亡!”

  江木奴口含鲜血,张嘴大笑:“时若向前,人力无阻,命若有定,唯天不改!你我皆不过红尘芥子,不过推着滔滔大江前行的白浪!哈哈哈!男儿立身,岂可一反再反,刘牢之先叛王恭,再叛会稽王父子,如今被夺兵权,又想反桓玄,他必死无疑!”

  晁晨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你究竟做了什么!”

  “你以为我在做甚么?你以为我的目的就是对付你们几个毛头小子,只是找到《开阳纪略》!我要让你们即便杀了我,这晋国江山,也无力回天!我要让天下重回战乱,我要让所有曾看不起我的人悔不当初!”

  晁晨慌神,拼命去捂他伤口止血,公羊月伸手去拉他,连拉两下,才叫人拽开。他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江木奴两腿一蹬,长笑而亡。

  公羊月也许不清楚,但他身在江左,再明白不过。

  当年谢玄将军组建北府兵抗击秦国,此军战无不胜,淝水大败苻坚百万雄师,可谓晋国军魂所在,如今兵主亡故,干将接连陨落,当年参战的故人中,也就刘牢之还可坐镇,现今刘牢之一死,只怕离北府军分崩离析不远。

  “晁晨。”

  公羊月倾身,将尸首前坐着的人圈住,晁晨两手垂落,袖口中滚落一枚竹管,正是方才捡拾八卦镜时,沈爰交托在他手中的传信,信上还有曹始音的标记。

  一只素白干净的手伸了过来,将那竹管捡来,紧握掌中,手的主人起身,抱持七弦琴,施施然朝下城楼的桓玄走去,拱手一礼:“桓将军,荆州一别,别来无恙。”

  桓玄颔首回礼:“阁主还是这般光风霁月。”

  师昂未与他套话寒暄,忽地倾身,在他耳边轻语几句,随后将那竹筒交付。

  桓玄摘出纸条,匆匆扫过,气得将竹管捏得个稀巴烂,但气归气,却很是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只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师昂恭敬再拜,拔高音量:“桓将军出自名门之后,想必亦是受奸人蛊惑,幸得天眷顾,贼子已然伏法。”

  “师阁主说得是。”桓玄顺台阶下,对一旁的随从使了个眼神,将地上的尸体清扫。

  见此,师昂立即高呼“将军英明”。

  被他吃得死死的,桓玄脸面绷不住,冷哼一声,领人离开。

  待身着冷甲的兵丁离去,师昂这才款款回身,看了一眼温白的尸首,对着晁晨伸出手,叹息道:“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时若向前,人力无阻,命若有定,唯天不改,你我能做,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东武君,不必挂怀!”

  ————

  隆安五年,晁晨以东武君的名义,联合桓玄向晋帝请旨,持寻回的《开阳纪略》阴卷,逐步排查江左暗探,又以《开阳纪略》阳卷,铸碑立刻,以祭奠北伐不得魂归的流亡军士以及奔走北方为国牺牲的义士。

  英雄碑落成那日,晁晨和公羊月同去观礼。瞻望那一个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时,公羊月心生哀婉:“可惜,父亲留于云中的那些书信,被老凤凰尽数撕毁。”

  晁晨在他手背一按,忽然展眉而笑:“有何可惜。”

  说完,他轻功一掠,登云而上,起铁笔,将早已默背下的名字一一镌刻,身旁的人无不瞠目结舌,为那风姿所动,连声感叹。

  公羊月心中滋味反复,玩心大起,觉得有必要来一出英雄救美,压一压他的风头,于是携来小石子挥手一弹。可晁晨并未如愿而坠,反而以此垫脚,又再度腾空直上,气得他后悔过那一半功力,以后想再欺负,可没以前顺手。

  晁晨自是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回眸时见他黑着脸,自个同自个置气,没来由想起当初雪夜竹海夺伞的一幕幕,嘴角不禁高高挂起,无奈摇头——

  “也罢,说过要让着你。”

  于是,晁晨大笔一挥,待落下“常诚”二字后,将笔一掷,佯装脚滑,自碑上落下。

  公羊月眉头一挑,飞身上前,两手将他抱住,也不落地,借力一点,径自自众目睽睽下掠去。

  “我这算不算抱得美人归?”如了意,他满心满眼皆是笑意,往晁晨唇间一吻:“晁晨,打个商量,不如你把另一半内力还我如何?”

  晁晨伸手一推:“想得美!”

  两人相视,大笑而去。

  不远处,有人高呼“刘将军”,晁晨垂首,下意识以为是祭奠刘牢之的士兵,一想到江山飘摇,北府将倾,便觉得心思沉沉,尤其再回忆起温白死前那没头没尾的话,更是生疑——

  连自己的命都放弃了,那他押宝,究竟压在谁的身上?

  公羊月抱着晁晨踏枝而去,枝下一骑士打马过,听见叶动,蓦然回首,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刘裕。

  前路有人挥手,又唤了一声“刘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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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老月终于抱得美人归啦,感谢大家对我对本文的支持,与大家相遇在这里,三生有幸~

  P.S:我不太擅长写番外,可能是觉得一个故事讲完就完了,不必在这篇文下等了,但也不排除某一天脑洞大开,不过那时候可能会单开,就当免费回馈啦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