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84章 

  尸体在湖中泡了数日, 发胀肿大,别说面容无法辨认,几乎连个人也称不上, 只手中还死死捏着那枚玉坠子。老阿婆前去认尸时, 雍闲才知道那是他的亲妹子。

  建康的水米养白了姑娘, 加诸父妹离家时他尚且年幼,记忆自是模糊。

  沉溺于悲痛中的雍闲决心报仇, 但他不知凶手为谁, 恰逢时妙曳听闻噩耗赶至,负气的雍闲认为即便这二当家与杀人无关, 但沧沧失踪如此久, 朱雀楼却没什么大动静,只怕也是薄凉之徒, 便带着老阿婆避入荒野。

  这一躲, 无意间撞入江都的一座山中石窟里, 这云窟之中曾有人居住,尽头处留着两柄剑, 壁上刻着“万古婵娟”四字, 乃为埋剑之处。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想到自己为玉家追杀又身负血仇却无能为力, 雍闲便沉下心来,修习婵娟剑, 为了打听消息, 时常化妆成傻子去城中送菜,送货, 拉泔水。怕给人认出,就把脸毁去, 又怕路人误入此间发现云窟,于是就装鬼吓人,流言越传越离谱,渐渐便兴起云窟鬼的称号。

  至于那些恶事,说来也可笑,全是玉关那伪君子所作,屎盆子却都扣在云窟鬼的头上。

  梅弄文谑笑一声,声呼凄厉:“他等了十年,终于等来了真相。那一天,玉廉为与同窗炫耀,偷偷偷出陛下所赐列国图,那图上有一个沾血的印子,旁人只以为是某鉴赏大家的印鉴,只有他看了出来,那是染着鲜血的玉坠拓印。玉庄主在施暴时一定没有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晁晨轻声问:“所以,他杀了玉廉,剥下他的皮?”

  “那家伙难道不该死么?”梅弄文脸上现出难得的冷漠,“他因为清谈输给在下,气急败坏动手杀人,雍闲若是不杀他,死的就是我,我并不认为他做错了。他将我带到云窟,告诉我往事与真相,那副人皮图就是我替他画的。”

  “至于那汗巾……”梅弄文目光一沉,痛快地低笑道,“便作报恩罢。反正我也打算北上,此生再不归来,就当帮他一回,给他脱罪用。”

  “我,不怕污名累身,只怕这辈子岌岌无名。”

  本是无奈叹息,但从这落拓书生嘴里说出,伴着那铮铮目光,显得颇有些傲骨,梅弄文疲惫地笑了笑,只挥手道:“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看他足下虚浮打摆子,陈韶探手去扶,却被蛮横推开,待梅弄文回过神来时,似有些后悔,低头不敢直视。

  陈韶问:“为何要走?”

  梅弄文摇头不语。

  陈韶追问:“如果是因为那帮……”他无意识扫了一眼王泓,后者不大情愿地躲开,背地自是里威风凛凛,可当面受指摘仍觉得面皮子臊得慌。

  “不是!”梅弄文失了耐心,连带着方才那一丝隐忍也消磨殆尽,他冷笑盯着自己曾经的老师,以一种极为怨毒的语气自问自答道:“你真的想知道?好,我告诉你!我恨这里,我恨朝廷!”

  陈韶大惊,慌忙去堵他的嘴,怕他失言。

  可惜,梅弄文抱着必死之心已没了顾及,仗着年轻身子骨灵活,边退让边哑声高呼:“这不是我想见到的朝廷,不是我期冀的朝廷!博士,您好好看看,太学里现在还有几多学子?只怕再过些年便一个不剩,我们兢兢业业,日夜苦读,就是盼着一朝能改变命运,脱离苦海,可眼下呢?九品官人法下,根本没有希望……”

  陈韶打断他的话:“我可以帮你举荐!”

  这样的话梅弄文却不愿再听,他不怨陈韶,不怨学宫里的任何人,他只怨命运不公,遂惨然一笑:“您以为我要的只是举荐,够了,博士,您的好学生铭记在心……”话到嘴边,已是哽咽,“没有希望的活着不如死去。”

  更大逆不道的话他没说下去,为何去北方,自然是听说前些年胡人里出了几位贤明君王,为成正朔之名,而大肆网罗人才,许多身居要职的官吏都出身市农之家。

  人,都是赌徒,即便是万里挑一,也比丁点机会也无要强上许多。

  梅弄文摇摇晃晃向外,执意要走,一番话下,无人阻拦。

  光鲜亮丽之下的黑暗彻底被撕扯开,陈韶呆立原地,无法还神,脑袋里回荡着另一个青涩稚嫩的声音。建康梅雨里,也有个如梅弄文般出身贫户的少年学子,掷伞冲着他高呼——

  “我痛恨这里!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

  而后,那人冲进暴雨中,背影淡去,渐渐与梅弄文重合。

  那人喊的是陈文鹄还是陈博士?总之不会是眼下这个——

  “折花居士。”

  陈韶抬头,对着眼前头戴白幕离,身着青衣的年轻文士努力挤出宽和的笑容:“已经许多年无人再这般称呼我。”

  别说梅弄文对江左朝廷感到绝望,便是陈韶,也觉得惭惭压身,透不过气,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自打谢太傅死后,北府兵几经起落,江南的气数不过勉力维系,十数年前那一场震惊天下的以少胜多之战,仿佛只是这偌大王朝颓败中的回光返照。

  还会有那样的救世主出现吗?

  就算有,或许也到了变天之时,陈韶无奈又恶毒地想,若不是冥冥之中的感觉,他又为何会请辞于国子学,转身入“不见长安”,而后又再无望中找寻一丝希望,转头再回到太学学宫,努力给水生火热中的孩子一点期盼。

  但他终究不是希望本身。

  恍惚之间,晁晨拱手,引他借一步说话,将晋阳书馆托付,荒唐斋见闻及萧九原和温白坟前所知细细道来。

  陈韶不似玄之脾气暴烈,也不若杜孟津心眼多,比想象中要好说话,竟真的相信他们。晁晨反倒有些无措,直到见其转眸看向安排府中善后的玉参差,才明白是因为先前自己帮玉夫人说话喊冤之故。

  看两人磨蹭,半天连屁都放不出一个,更关心实质收获的公羊月不由抢声道:“小子不才,还请折花居士相告,这萧九原与温白,分明是何人?”

  他尽量放缓语气,显得不那般咄咄逼人。

  陈韶讲礼,说话总对着人说,他转身向公羊月拱手,直言而无鄙夷,在一众投鼠忌器拢在外围的所谓江湖侠士的猜忌、警惕和暗自较量下,是真真正正做到一视同仁:“‘不见长安’中文武三公之上,还有一首领,萧大哥便是。至于温白,便说来话长,”他顿了顿,再说话时,黠慧的眸子里藏不住光芒,“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帮助梅弄文吗?曾经有一个同他身世经历相仿的少年,也曾口出狂言,也曾做出这般有违儒道的放肆之举,那时我没有帮他,才至他后来过分偏激,而铸成大错。”

  公羊月豁然:“这个人便是温白?”

  二十多年前,陈韶尚年轻,因神童之名和颍川陈氏的背景,未及冠龄,便已被提拔为经学博士,在国子学授课。

  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入学宫第一日,街头巷尾拥堵了不少人,好奇想瞧看这位小老师。

  这当中就包括一位名叫温白的年轻人。

  起初,陈韶以为他同旁人一样,只是凑热闹,后来却见他每日都来,风雨无阻,寒暑无碍,随日子过,围观的人少去,他还有些不大乐意,后来才晓得,此人与众不同,不是来看人,只是趁乱想偷溜进国子学听课。

  好几次温白险被逮个正着,都是陈韶帮他掩护,躲过责罚。

  晁晨蹙眉:“真的,只为了读书?”不知是不是将“白鹤仙”的身份先入为主,他下意识里总觉得此人另有图谋,这图谋不一定是坏事,但想来另有隐情。

  陈韶追忆道:“他说:区区尝听闻,国子学中学子不需经策试,也能入仕途,想来都是些天纵奇才,区区就是想见识见识,究竟有多厉害,亦或是此处的五经博士比之太学,有多了不起,能培养出朝廷未来的肱骨之臣!”

  这口气,分明又酸又愤然。

  可陈韶的话分明没有参杂感情,只是平铺直叙,像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再追述,不带任何立场。晁晨隐隐觉得,温白的出格,如今的陈韶在潜意识里是认同的,只因世俗,不敢公然站出来发声表态。

  身前人缓缓续上方才的话:“我就同他说:太学教授明经的陆博士便非常之博才,当年我亦曾数度登门拜访,与之论学,与他好生钻研,必能成大器。约莫是没料到我未曾把他狗血淋头训斥一顿,反倒好说话,温白勉强认同了我。但好景不长,周遭的浮躁对一个人定力的摧毁,轻而易举……”

  温白一开始努力接受现实,但积压的情绪无处宣泄,未过多久便再度心生不满,那时他已与同龄的陈韶厮混熟,因而经常来找其大吐苦水。

  话至此,陈韶连连苦笑:“彼时我亦年幼,又闭门钻研多年,对世事并不通透,只觉得个人之力微卑,遑论打破祖制,实在不知天高地厚?甚而,还一度嫌他过于愤世嫉俗,将心思都用在无用之功上,应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做学问,不要学人沽名钓誉。”

  公羊月一针见血:“你和他终究出身不同。”

  陈韶并未因此有拂面子的困窘,反而坦然承认:“我不屑于功名,不过是因为生于豪富;不趋于旁骛,一门心思在学究上,不过是因为温饱不愁。”

  相比起傲慢的士族,温白本以为有神童之称的陈韶与之不同,孰知,那种不自知而流露的高高在上,比起刻薄言语,更为致命。

  温白行在建康城中,像个垂朽老翁,觉得死气沉沉,人生再无盼头。

  对比江南的靡软和腐朽,那时秦国气可吞天,大有一统北方而锐不可当的势头,而当中辅助秦天王苻坚横扫诸国的,有起于畚箕的王猛,有战败降将,甚至还有出生草莽的江湖人,自负才华的他动心了,决心另谋高就。

  陈韶扶着窗框,隔着江南屋瓴制式的菱花格向外,神思恍惚,有些呆滞,直到飞鸟蹬了一脚檐铎,发出脆响,这才眉目还神,慢吞吞继续往下说:“他来找我借钱。”

  和梅弄文不同,温白至少有告而别。

  “钱不多,但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急需之处,便直言相问,承蒙信任与厚爱,他索性把心里话都透给我。那时我十分不解,都说胡人毫无人性,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和他们能有什么好话说,不过与虎谋皮,于是开口即劝他,如今风雨飘摇,兵荒马乱,只身北上谋出路只会更为艰难。”

  公羊月再度吱声,笑道:“让我猜猜,他并不认为你为他好,反而因此狠上你了,是与不是?”

  晁晨却说:“说恨就过于言重。”

  陈韶冲晁晨颔首:“不错。虽是不恨,但也自此不睦,后来我亦有反思,大概那时他觉得我是要断他唯一生路。”他叹息,用手去拨窗台缝隙里那棵本不该生长于此的豆苗,“自此,我二人分道扬镳,念在师生一场,我去渡头送他,不过没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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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双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