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77章 

  “秘书郎。”

  这庄外十里都是依附玉家而生的佃户, 打他们过邻城第二驿时,大公子玉关便已得了消息,沐浴整冠, 一路迎至山门前, 遥遥拱手, 便是好一声长祝。与王谧见礼后,他又认出了敢称建康第一纨绔的王泓, 转头与人作揖。

  这一手博得好感, 俩姑娘都为此颔首笑迎,晁晨和崔叹凤也眉目缱绻, 只有公羊月依旧冷眼以顾, 不搭理这人的恭顺,外带个王泓, 并不为其彬彬有礼所惑, 这玉关最是虚伪, 表面功夫做得越足,心里头是越不买账。

  但这并不妨碍王泓为他的魄力感叹和佩服。

  王国宝倒台后, 世间炎凉如常态, 仿佛奚落挖苦最为真实, 不改往昔才是凤毛麟角, 至少自己做不到,做不到对看不起的人低头。

  也许这就是差距。

  大丈夫能屈能伸, 时刻寻契机见缝插针, 使出浑身解数巴结谄媚,又在该点到即止的地方不显山露水, 这玉家大公子城府如此之深,想不上位都不行。

  反观那位二公子, 便要冲动莽撞一些,一瞧来的是琅琊王氏的官大人,语气便说不上来的阴阳怪调:“王大人也是来以自身之名节担保?”

  “此话何意?”

  玉闲侧身让出一条路,路直通院内,除去小厮杂役和丫鬟,显然还有几位对玉家而言的“不速之客”。

  陈韶先到一步,立在香樟树下,手持书卷,开肩展背,自成一股清傲,但其人年过四旬,并非几人想像中的白面小生,而是个长相清正的男人,蓄着胡须,头发紧束,油亮光鲜至一丝不苟。

  像极了学宫里最严厉的先生,爱打人手板的那种。

  玄蝉只觉刺耳,这玉振山庄不过是仗着父王曾经的恩宠,竟也敢对朝廷命官如此拿腔作势,登时冲上前去,自曝身份:“怎么,不可以?他不够格,本宫够不够?”

  陈韶闻声,先作揖道了一声“鄱阳公主安康”,玉家的人这才恍然公主御驾,又是赔礼,又是狡辩。玉关挤上前,先是嘘寒问暖,而后又张罗吆喝开,敦促下人收拾最好的厢房,这鞍前马后的跑,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尚公主的驸马爷。

  玉家主亦亲自迎出。

  那长相精明的老头,先是当着众人的面将二小子臭骂一顿,待表完态,又对老大颔首以应,似是认可。但凡是姓司马的,他们可不敢怠慢,会稽王有心夺门阀的势,但打根本上算,保的还是宗室的江山和地位,即便孝武皇帝已去,但留下的皇子公主,终归有分量。

  玄蝉道明来意,将与时妙曳的关系夸大来谈,玉家人不明真相,当真给唬住,先前当着陈韶的面还假心假意推说朱雀楼的二当家与画中美人相仿,怕是脱不了干系,要留待广陵府尹来查,现下这节骨眼上却改了口,只说是恳请时妙曳留此援手,等捉拿凶手后,还一身清正公道。

  先前王谧没拦住玄蝉,而今却不能放任她肆意说话,这些个人精,只怕会把这不谙世事的丫头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王谧问道:“依玉家主和大公子看,凶手为谁?”

  玉闲顶着一副臭脸,张口就说:“当然是梅……”时妙曳有鄱阳公主护着,他自还敬让几分,但陈韶早卸任博士之位,再无要职,且在颍川陈氏里又不是个一呼百应,十分打紧的人物,想到其子玉廉与那姓梅书生的过节,恨得是牙痒痒。

  但玉家主却轻声咳嗽,赶在他道出姓名之前,拦了一嘴,沉声道:“老夫倒是觉得陈博士方才的话甚是在理,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再是口角斗嘴,也不至于杀人剥皮,仔细想来,兴许是江都那家伙再复出江湖。”

  “他说的谁?”双鲤用手肘子撞了撞公羊月。

  晁晨略一沉吟,想起来时陈家家丁所提及的线索,忽然忆起这么一说法,顺口接道:“莫非是江都云窟鬼?”

  听他开口,山庄众人皆侧目看去,但却为那白幕离所遮,不见形容。

  有崔叹凤在前顶着,玉家主只当是洞庭哪位新进的妙手神医,人食五谷,难免病痛,倒是相待和善,为其年龄不大却熟知江湖事而颇为赞许。

  公羊月冷笑一声,最看不上的便是这些个伪君子,但凡大怒大悲,也比现下好像死的不是自家孙子一般要来得好,可见为了名利,为了声望,为了面子功夫,连亲人性命都不再重要。

  这一声笑过于扎眼,玉振山庄的眼高于顶,看得都是高高在上,能登青云之人,哪会在乎几个江湖闲客,等他们反应过来那红衣银剑时,却是悻悻不知所以,只能僵硬点了个头,算作招呼。

  “晁哥哥,你快说说,什么云窟鬼?”

  “是啊,那云窟鬼是做甚的?为何要害二当家?”

  双鲤和玄蝉叽叽喳喳缠着晁晨,晁晨和陈韶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最后和气一笑,后者相让,晁晨这才细细说来。

  这传闻也是他当初在江左时,听一老江湖顺嘴道来。

  说是在江都西面的一座山上,存留着古战场遗下的乱葬岗,乱葬岗附近山壁上豁出一大洞,因云雾缭绕,始称云窟。云窟生一幽鬼,以乱葬岗死尸为基,修炼邪功,神出鬼没,专截杀行商过客,又时而潜入村镇奸淫幼女,最是恶贯满盈。

  “江都在建康至此的路上,玉廉公子折返山庄,乃为必经,没准真是这恶鬼干的!”玄蝉听来义愤填膺,当即拍板,只恨不得能发兵搜捕,赶紧抓了人为时妙曳平冤,正好借此打动她那石疙瘩做的心。

  王泓受其煽动,立刻牵头:“管他是不是,此等恶贼,抓了来再说!”

  两个直肠子一出头,玉家的人得了台阶,也跟着附和,还真就纠集起一伙人,纷纷赶往江都县抓那劳什子云窟鬼,看得余下几人是无比震惊。

  王谧和崔叹凤所受冲击尤为强烈,随行的一路上都不免在想,若行军打仗也能有如此号召,南朝何愁不能收复失地?这档子人也就仗着云窟鬼孤身一人,要是过了两手数,可还不得召开武林大会?

  双鲤和玄蝉混了个熟脸,俩人叽叽喳喳议论,晁晨和公羊月并肩在后,一时间只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

  那玉家家主忌惮时妙曳,但梅弄文却是个小角色,如果他坚持己见,上公堂断案也无可厚非,但他却突然改口,把屎盆子扣到所谓云窟鬼的身上,怎么看都有些多此一举。

  想到这儿,晁晨不禁往人前张望,试图瞧出个究竟。

  公羊月看他脸色发白,晓得他满腹疑虑,便好言劝他别多想,去看看热闹再说,晁晨的心肠还是过于纯善,落到他这儿,就算玉家主再无耻一些,为了巴结司马家讨好鄱阳公主,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也不见得是出乎意料的大事。

  良善之人大致相似,但作恶之人却真是坏得千奇百怪。

  说那云窟鬼的诨号,约莫在十年前风头大盛,江都一带更是臭名昭著,不过那时,朝廷在谢安坐镇之下,正忙着北伐苻坚,淝水对峙堪称关键一战,根本分不出心力再去管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凶歹之徒。

  等击溃秦军,拿下寿阳,大捷归来时,那恶鬼名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在江湖之中。

  即便是老掉牙的前辈,也说不出云窟鬼的真实身份,眼下甭管是好奇的,凑热闹的,祝寿未归的,还是真心捉拿凶手惩恶扬善的,一嗓子张罗下,都浩浩荡荡撵过去,想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总不会有百鬼夜行。

  过了乱葬岗,还真就有一洞窟悬挂在半山上,附近野草弯腰,被踩入土中,显然有人曾在此行走。

  一般的行客多会绕道避开,即便是当地人,也甚少横穿,不用说,在此出没的铁定是那恶鬼!

  队伍里陆陆续续又翻找出证据。

  什么附近有野鸡野兔骨头,便扯上茹毛饮血;什么坟土被翻动,一卷草席空空如也,便说尸首被拿去练邪功。于是抄家伙的抄家伙,拿火把的拿火把,平日个个是惫懒怠惰,眼下却争着要立头功,等到了洞口边沿,又各自站好位置,怂得不敢轻举妄动。

  旁人自是等玉家的出头,但玉家家主是个憋着坏的,便给老大甩去一眼色,寻思着找个人当问路石。

  又要有胆,又要有功夫,还要不怕得罪——

  思来想去,可不就只剩公羊月一个,他便打着扇子,捏了个借口,想诓人卖力气。公羊月最不喜这等口蜜腹剑的伪君子,看他眼睛一转,就知道放不出好屁,于是趁人还未开口,先缩在人堆里,毫不留情一脚,把冒失赶来的二公子给踹进了洞中。

  在一声“哎哟哟”的咒骂中,洞窟里次第亮起灯火,不停有人接嘴,自作聪明地指着左一道缝说,“有火烧灼的痕迹”,又给右一处散落的兽骨踢上一脚,骂一句“吃人不吐骨头”,可劲儿是显摆。

  可把整个洞走了个底儿穿,却也没见着半条影子。

  “跑了?”

  “畏罪潜逃?”

  “对,定是瞧着我们来捉,吓得躲藏起来!还以为多了不起,不就是个孬种!”

  公羊月旋身一转,绕到晁晨身侧,将他堵在山壁前,那带起的劲风将火苗吹熄,洞穴忽地黑暗沉寂下来。

  晁晨将要张口,公羊月微微摆头,嘴一勾,将右手快速探出袖口,往那壁上抠下碎砾,往方才说话那几人的方向掷过去。石块打在人腿脚边,吓得那是个个哆嗦着往外涌,一时间抱头鼠窜来了个人挤人。

  此情此景,公羊月不厚道地笑出声。

  “收敛点。”

  晁晨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肋骨,嘴上却亦是合不拢嘴的笑。

  整个队伍里只有玄蝉心思最纯,既非沽名钓誉,也非盼立奇功,也不似玉家人一般,悲痛中总掺杂着一丝古怪的敷衍,缺了一抹“你害我断子绝孙,老子要同你拼命”的狠劲,总有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

  她亲自截下一支火把,大着胆子一寸一寸摸索,生怕落了一点线索。

  “你们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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