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56章 

  为什么真相会是这样?

  六年前, 公羊月不是冲着他来的,他要杀的人是苗定武,这只是无心之失, 又或者阴差阳错, 总而言之, 他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误会解开,豁然开朗, 他不必痛心过去, 更不必为此挣扎,爱恨里剥离恨便只剩下爱, 听上去美好无比, 可是……

  晁晨抹了一把脸,雪太大, 在脸上化成水。

  他还有最后一个秘密, 公羊月将他误作苗定武不是绝对的巧合, 因为他当时确实是冲着杀他而去。

  那年公羊月两剑成名,一年之际剑挑天下, 江左许多人为此不忿, 向他托请, 除去此害, 在听信了各方说辞后,他确实抱着除害的心思, 追着公羊月到了庐江约他一战, 本想公平较量,哪知暴雨里他霍然出手。

  若非如此, 晋阳初见,他又怎会咬定公羊月伤他杀他害他武功尽失!命运使然, 上苍捉弄,亦或者,命中一劫,就是活该……

  活该……

  活该失去苦心孤诣的一切,活该沦落至此?

  晁晨仰头,站在树梢上,听叶子拨摇,刹时天地间孤寂得只剩风声——

  究竟是谁亏了谁,又是谁欠了谁?

  风吹树,摇曳得更剧烈,晁晨心潮澎湃,无声呐喊:不,不能就这样放任消极的心绪将自己吞噬,一切看似偶然的事情也许并非偶然,就像今夜苗定武的出现!江湖偌大,他俩只是其中渺小的两尾鱼,不自觉间早已置身争斗的大网之中,所谓的阴差阳错,不过是收网时的相逢。

  若真是陷阱,自己也曾经落入其中,那么此刻公羊月岂不危险!

  黑暗之中,恐惧无限放大,晁晨心生牵挂,比起那些纠葛难说的过去,他更害怕有人会对公羊月不利!

  冲着他来也便罢了,横竖也就这糟糕样子,可要动公羊月,他绝不允许!

  晁晨贴着树干,滑落在地,摸索着藏于阴影,贴着石墙慢慢潜行,耳力在一瞬间提至极致,靠着那股无与伦比的勇气和心中的渴望,竟当真找到公羊月。

  正前方的破院中,两条影子相斗,难解难分,晁晨找了片残垣蹲下,侧耳只能听见刀剑相交的打击声。

  不,附近还有人!

  他尽力放轻脚步和呼吸,调动脑力,仔细回想公羊月平日说过的那些江湖经验,随后拔出骨刀,面露坚毅。

  空中传来破风声,似暗器投射,随后是一片杂乱斑驳的撞击,像是用剑尽数挡开。持刀的人并没有离开,说明并非处于劣势,需得掩护离开,那么没法占据上风的公羊月很容易被拖垮。

  果然,第二轮攻势骤至,刀气陡然凌厉,紧随而来的还有暗箭和劲|弩。

  只听得一声锵啷,刀剑相接,两人对掌分开,公羊月飞退,登时转腕横扫,可惜仍有漏网之鱼。

  银针扎进肉中,公羊月轰然倒地之时,晁晨将好判断出埋伏点,手指在墙缝中狠狠一抠,矮身上前,绕后擒脖,捂住刺客的嘴,一刀割喉。血水飞溅而出时,他随手抹去,不待多想,抬手夺下弓|弩,第三轮攻击发起时,他随大流放箭,却在暗中偷调驽|头,对准刀风最盛的地方。

  白衣人趁胜追击,顺势的万箭之中还有一支逆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箭头撞在大环刀的刀身上,一声嘶鸣,躺倒地上的公羊月同时飞剑,再挫那人要害,回手时握住,一剑劈落,断其兵刃。

  白衣人见他使诈装死,心知不足以杀他,转身即撤,毫不留恋。

  “公羊月?”晁晨推开脚边的尸体,跌跌撞撞向废院跑去。

  左右并无光源,黑得那叫一个彻底,公羊月正躺在地上喘息,听见他的声音,本想撑坐起身招呼,奈何晁晨脚步太快且急,又没法看路,在石头上一绊,整个人飞扑上去,公羊月未免再摔个结实,干脆躺了回去。

  晁晨摸到身下人,又踢到腿脚,脑子里登时浮现公羊月现在的样子,不明白他为何是横躺着,只疑心他中了阴招,毒发出事。

  “公羊月!公羊月你醒醒!”

  醒醒?自己不是睁着眼睛的么?公羊月看他手探过来,赶紧闭目,放松手脚,屏住呼吸。晁晨没摸到鼻息,慌了神,连颈脉也忘记探,满脑子都是悔恨,悔恨自己拖累,悔恨不该去那东湖,甚至悔恨,自己没有早点回应他的心意。

  晁晨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公羊月,你醒醒,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这家伙是被常达观附体了吗?今儿个说话如此丧气,自己可还没弱到如此便要丧于非命。公羊月被他晃得两眼翻白,捂着耳朵说:“喂,很吵。”

  “你还活着?”晁晨捧着他的脸。

  “哼,我这么容易死?”看他着急,公羊月心情好得不能再好,鬼主意是一个接一个来,忽又道:“要证明么?”

  晁晨懵怔,傻傻地问:“怎么证明?”

  “你离近些。”公羊月唇角一挑,等人凑上前,一把攫住他的胳膊,后背发力向前一撑,仰头吻上他的唇瓣。

  晁晨失态地踹了他一脚,公羊月躺倒,伤口裂开。

  听见嘶声抽气,晁晨轻咳,别过脸道:“你,你不是没事?”

  公羊月想冲着他脑门来一拳,可看他脸红局促,又心软舍不得,最后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伤口上,没好气道:“我是没死,但不代表没受伤,晁晨,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为了背你我才会失了体力,让他逃走。”

  晁晨没吭声。

  “说笑呢,这么较真!多亏了你那一箭,不然蚁多咬死象,确实棘手。”公羊月起身,回手带了他一把,隐约瞧见他脸上有东西,便用指腹蹭了蹭。晁晨下意识要躲,他便用力钳住,替他擦去血污。

  鼻息落在指节上,手上的动作一停,指腹慢慢落到下巴,公羊月轻轻一摁,不自觉将嘴唇凑上前。

  将要贴上的瞬间,只见晁晨脸红发紫,公羊月偏头错开,将他拉入自己怀中,紧紧箍住,方才没擒住人的那点阴云彻底散去,只剩欣然:“不是叫你在树上等我吗?就不怕救不到我,反而丢了性命?”

  “我不希望你有事。”晁晨垂下眼眸,鼓起勇气,复又抬起,言之凿凿:“公羊月,我,我不想失去你!”

  公羊月望着他,眼波流转,良久后回答道:“于我亦然。”

  曾经,公羊月以为粉碎纠缠自己的噩梦,会是自己今后行走江湖的第一目标,所以他成名后第一件事,便是追杀苗定武,也会在有任何一点相关的蛛丝马迹时,毫不犹豫拔剑冲上去,可他现在却生出惊惶,更有些后怕,他的生命里有了更重要的事和更重要的人,再没有什么比得上晁晨和他的安危。

  噩梦散去,不再困囿心结,或许这正代表一切都在变好,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去战胜黑暗。

  此地不宜久留,公羊月叫上晁晨,先离此地,继续去追乔岭。

  晁晨忽地叫住他,扬起缚在手腕上的半截红绳,伸手摸向公羊月的腕骨,抓住另一截,就着断处打了个结系上,那结和断剑上绑缚的那枚一样,即便百般嫌弃,但公羊月却始终没有拆开,丑是丑了点,但谁叫他喜欢。

  ————

  乔岭一口气跑至上游渡头,细雪铺落的圆木上留着一串整齐的脚印,粼粼水波前,一人负手而立,穿着鲜卑独有的羊皮袄衣。

  “东西在这里。”

  很快,这一切便会彻底结束,他将摆脱阴霾,重新开始新生活,激动之下,以至于声线都在抖动。

  那人转过身,双手接来扶余玉,仔细观摩一遍后,小心收进袖子中,郑重道:“王上必会如君之约。”

  这时,接应的人霍然抬眸,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乔岭捅了过去。

  从没有哪一刻,乔岭这般庆幸乔岷所学亦乃自己所学,即便中刀,快哉剑亦非浪得虚名,他迅速拔剑反击,将人杀退至水边。

  冷光乍起,钝器入肉。

  扑哧——

  然而,利器却并非是自己手中的长剑,乔岭低头,看着染血的刀子穿出,支在胸前。白衣人毫不留情地收刀,乔岭口吐鲜血,面朝雪地栽下去,口中含糊:“你们,不,不是拓跋珪的……”

  “玉在这里。”

  接应的人双手托呈,将拿到的扶余玉交付,白衣人深吸一口气,抖着手下刺,再追一刀,彻底断了乔岭的生机:“要怪,便怪生于乱世,人人皆不得已。”说完,白衣人并没有接物,而是摆手把下属遣退:“去,玉雕师已候着,做个假的,给拓跋珪送过去。情分要承,东西我们也要。”

  乔岭气未咽,听着那声音甚为耳熟,努力想转过脸来,可手脚却始终用不上劲儿,连一抔雪也握不住。

  白衣人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拄刀半跪,眸中满是忧伤:“抱歉,即便我不动手,拓跋珪也不会安心同你交易,只会顺手推给百济。让辽东四郡重新陷入混战,才能有机可乘,这便是帝王心术,而我,不过是和他做了同样的选择。”

  乔岭努力张口,血顺着嘴角留下,在雪地上绽放如花。白衣人伸手,替他阖上双眼:“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