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49章 

  张修翊猛灌了口水, 情绪慢慢冷却,但心里头依旧乱如麻。一个月前她去了趟平壤城,回来后就发现乔岷身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莫非是移花接木?还是这当中出了某种变故?但今日所见的态度, 分明又不曾有差。

  这时, 来了个紫衣侍卫,俯身向她耳语, 张修翊趁势对公羊月几人摆手:“也罢, 今日之举还望诸位海涵,是去是留, 请便。”

  话都说到这份上, 谁都晓得那是委婉含蓄的逐客令。

  国师一走,几人也都起身松快筋骨, 等双鲤厚着脸皮把所有的佳肴都装填食盒带上后, 这才随领路的仆从出门。

  去的是国师府的后门, 毕竟先前大张旗鼓把人捉进来,没两个时辰又放出去, 张修翊还要脸, 于是趁夜送走时给下人留话, 要偷偷摸摸。

  “别人家的后园都栽花种树, 这国师府却植的是驱虫草。”崔叹凤慢来一步,下阶时留意到脚步两边。这么一说, 这园子确实安静得有些诡异, 不止没有飞虫声,连鸟鸣也很少, 鸟吃不到虫子,自然不会来。

  丫鬟偷笑:“几位有所不知, 国师大人体质特异,不仅招蚊子,还招蝇虫。”

  公羊月脸上立时挂上笑,瞥了崔叹凤一眼,调侃道:“我只听过招蜂引蝶,可没听过招虫子的,”他向来是能抬杠绝不嘴下留情,“算了,看在她吃喝招待的份上,就不说她物以类聚……”

  晁晨就知道他说不出好话,赶紧把人连推带拽弄走,真要算了,后头两句就该闭嘴。

  “走这么快作甚,坐久腿麻。”公羊月懒洋洋跟在后,使了几分暗劲,让他费力拖着。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当着她面打趣,她不定计较,但是对着旁人调侃讽刺,是会招恨的。”晁晨拖不走干脆甩手。

  公羊月高看一眼:“你倒是真光明磊落,诶,我寻思着,你不成是一颗石头心,没点喜恶?”

  “有啊,”晁晨答得自然,“但俗语有云: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亲君子远小人即可,心里明白,又何必费力气嘴上争锋。”

  公羊月想了想,忽然道:“噢,我知道,你骂我小人。”

  晁晨惊诧:“此话怎讲?”

  公羊月瞧瞧他,又看看自己,好似在说:那你为何离我这么远?晁晨无言以对。就事论事,这分明是强扣的帽子。

  公羊月装模作样:“是我弄错,不是如此,那……你过来亲我一下?”

  晁晨以为自己听错话:“什么?”

  公羊月有理有据:“不是你说的吗?亲君子远小人。”

  晁晨拂袖,大步朝前:“你还是继续当小人吧。”想来想去都觉得脸臊,走出老远,还不忘回头,跺脚道:“对,我就是在骂你!”

  “晁晨!喂,晁晨!”

  公羊月在后头喊,晁晨不晓得他又耍什么花招,不想为他言语调戏,假装未闻,走得更急了些。

  眼瞧着人就要走没影,公羊月轻功一掠,上前按住他肩。晁晨反应倒快,起手定式,随时准备动手。

  公羊月再憋不住笑:“你走错了路。“

  晁晨四面瞧看,确实发现偏离不少,那引路的丫鬟连同崔叹凤与双鲤,都在另一条大道上等候。

  “笨。“

  公羊月把他往正道上推了一把,自己在后跟着,离开前留了一步,回首瞥见小路后带起的飞舞衣袂,和那种说不出的暮气森森。

  守墓人从另一道偏门入,与主路相岔,不会与任何人撞见。张修翊就等在种满山茶花的客苑里,听见脚步,欣然回头迎接:“卫大哥,你来了?”

  卫洗嗯声,摘下斗笠:“是啊,日子到了,我来给她上柱香。”一个不过三十来岁,正值壮年的男人,却沧桑得宛如七老八十的垂朽之人,毫无一点精神气。

  张修翊引他坐下:“今年王城出了点事,城中戒严,说有大盗飞贼,我会想办法避人耳目,安排你进入王陵,等事情了去,卫大哥还是早早离开的好,怕只怕王上那……”她说不下去,至今都无法相信,眼前的男人竟是当今高句丽王高安的妹夫。

  虽然这个妹夫,并没有得到宗室的承认。

  卫洗呵出口冷气,搓手,心有意气而略生不满:“本计划去一趟平壤,毕竟曾是故人相逢之地。若不是高安替阿念在王陵中建了衣冠冢,我又受她死前所托,将扶余玉带回丸都山城护此周全,我是绝不会踏入王城一步!”

  张修翊头痛,他不愿踏足,王上也未必想见。

  听说当年高念公主的骨灰依照临终遗愿被卫洗撒入大海,高安得知后,差点被气个半死,没有一怒之下杀人,而是看在护送扶余玉归国的份上放他离开,已算仁至义尽。

  张修翊倒了杯茶,教他冷静。

  卫洗果真寒暄起来:“你娘呢?没回辽东?”

  张修翊把手指伸进茶水中点了点:“和我爹隐居在东海边一处小渔村,老实说,这里并不适合他们。”

  “难道这里就适合你?”卫洗摇头,“修家的过去不需要你来扛。”

  甚少有人知道,高句丽王之所以相中她留任为国师,不过是为了制衡七剑卫中如日中天的乔家。近年来,乔家在乔岷的带领下,大有涉政的势头,区区一介护卫却在城中跨职查案,便是有力的证据。

  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历来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她娘修玉出身的修氏曾为扶余王族的亲卫,燕国大破辽东后,家族无奈南下丸都山城。高句丽王麾下有两大直系,一为大王鹰卫,从世家子弟中甄选,另一则为七剑卫,从江湖高手中招募培养,而修家曾与乔家一同争过卫长一职,算是世仇,不合是自然。

  张修翊苦笑一声:“亦是不适合,不过这里,有我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卫洗气定神闲喝了口茶:“乔家那小子?”

  张修翊登时涨红了脸,尴尬地拼命摇头否认,可纵使能说服旁人又如何,不过自欺欺人,初见时她确实为修、乔两家的旧事斗气,但自从心有意后,留下是为了离他更近。

  “不是一桩好姻缘。”卫洗话很直白。

  怎么说也是位尊长,看他没有阻拦,张修翊这才松了口气。

  姻缘好不好,不该是冷暖自知?何况,有没有姻缘还难说。

  卫洗摸了摸她的头:“不要步我和阿念的后尘。”

  张修翊脱口而出:“阿念公主是因为什么死的?”

  卫洗脸色很难看,过了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扶余玉。”扶余玉只是点燃火药的引子,真正致命的是背后的扶余宝藏。

  ————

  回到客栈,晁晨已装了一肚子的话,适才在国师府不好言说的内容,眼下都有了合适的谈机。

  如果张修翊没有说谎——

  “会不会是乔岷另有打算,所以故意不相认?”毕竟七剑卫涉足宫中,自然会有身不由己的事务缠身。

  崔叹凤道:“难以下定论。”

  晁晨又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真是两个人,比如孪生子?”

  公羊月道:“不好说。”

  只有双鲤比较在意那个国师:“她就这么放我们走了?”一边问,一边不安心地把门窗检查了三遍,确认外间连只野猫野狗也无。

  “别看她虎头虎脑,实际聪明着呢,如果她说请我帮他调查,我肯定不会同意,越是这般话说三分,点到为止,越会引人深究,你,还有你,不都如此?”公羊月目光从晁晨和崔叹凤两人身上滑过,至少到方才为止,这二人切切实实是在思考乔岷的古怪。

  晁晨总是揪着些奇怪的点子反问:“你为什么会不同意?”

  “天生反骨,就爱对着干,你有意见?”公羊月冷笑,“再说,我干嘛要帮她,她谁,有这么大面子。”

  不知为何,隔不多久晁晨便会产生一种公羊月好说话的错觉,直到被他一句话噎死,然后周而复始,反复重来。

  “那得要多大的面子?谁又能请得动?”晁晨随口找话,并未细想。

  公羊月抬眸:“譬如你。”

  “咳咳,”晁晨呛着嗓子眼,赶紧走过去将公羊月拉开,避着人,岔开话题,“我不爱吃甜食,别给我塞那么多桂花糕,现下满肚子都是那味儿……”

  公羊月凑近轻嗅:“香。”

  瞧那恶狼般的眼神,可是还来劲儿了,晁晨推了一把,问道:“说正事,怎么打算?”

  公羊月想都不想,答道:“当然是自己查,乔家这么大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国师不比我们顺手?”

  “呵,这你就不懂了,”公羊月斜眼看去,“她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虽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可怎么见,却很是头疼,”他顿了顿,嘴上噙着笑,像是坐等好戏,“这正门进,本来她便与姓乔的不合,悄悄去,万一被逮个正着呢?”

  ————

  夜有风来,摇曳枯枝,丸都山城迎来初雪。

  “乔岷”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倒是将站在盥盆前濯手的男子吓了一跳。丁百川将擦手的帕子搭回架子上,这才转过身来,轻轻问道:“做噩梦了?”

  “丁先生,您怎么来了?”“乔岷”半眯着眼,将手落在太阳穴上扭按。

  丁百川诧异:“不是你写信给我?”

  “乔岷”仔细回想,感到抱歉:“是,对不住……丁先生,我,我觉得我快要坚持不住,我没有想到张修翊看着像个酒囊饭袋,实际那样难缠,她……她对兄长,她……神态,举止,甚至是行事风格我都可以学,唯独情思学不来,我无法面对一个心有爱慕的女人……”他两手猛然捧住头,痛苦难抑,“如果再拿不到扶余玉,就无法和魏王做交换,也就没办法救他……”

  ……没有办法救他真正的君主,百济,阿莘王。

  他抬起头来,眼中惶惑,促声喊:“我又梦见他了!梦见他拉着我的手,请求我一定要救救他的臣民,他不愿意举国为奴,臣服于高句丽的脚下。丁先生,我梦见他满身是血从居拔城的城阙上纵身跃下,不愿随我离开战场,我……”

  叮呤——

  丁百川提起系挂在腰带上的金丝玲珑球,在他耳边轻声一摇,球中似有滚珠,撞动内壁,发出如风铎一般清脆的响声。

  “乔岷”冷静下来。

  丁百川嘘声一叹:“你想清楚了吗?”

  “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影子,是王上让我觉得,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做自己,我不是乔岷,也不是七剑卫的卫长。”“乔岷”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中原不是有两句话,一句叫‘士为知己者死’,一句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丁百川有些彷徨。

  他很想问:那你不还以乔岷之名远赴中原,既然想摆脱,那为何不彻底?但他终是没狠下心,只是别过脸,淡淡道:“一往无前,那还有什么不放心?”

  “乔岷”略一沉吟,急切道:“公羊月来了,他如果知道真相……”

  “让他知道。”

  “乔岷”愣怔,失手打翻他端过来的凉水,不能信自己耳朵听来的话:“为什么?”

  丁百川负手而立,在屋中踱步:“中原有个大禹治水的传说,禹的父亲鲧治水之策为‘封堵’,最后失败为终;禹却截然不同,反倒开河挖渠,采用‘疏导’之法。同理,你越是掩饰,越会惹人怀疑。“

  “您的意思是……”

  “相处了那么久,还不了解你的同伴?听你先前的说法,他们都是慎思明辨且笃行之的人,既会择机,那便晓得知难而退,什么样的浑水他们一定不会涉足——他国内政,只要让他们知道你是谁,你为谁,他们一定会离开。”

  “乔岷”从榻上跳下地,连衣裳也顾不得穿:“我去说。”

  丁百川叫住他:“不,要让他们一点一点查。”

  以公羊月的性格,送到嘴边的一定不会吃,送上门的一定不会信。窗子还开着缝,“乔岷”身着单衣站在凉风里,神思恍惚,眼前人明明只是听自己谈起过去一年来的见闻,但却好像对公羊月的性格了如指掌。

  “那就拜托先生您了。”“乔岷”拱手。

  “无妨。”丁百川摆摆手,看了眼刻漏,离天明尚早,便劝他休息,养足精神方才好应对之后。

  “乔岷”躺了回去。

  丁百川往外走,推门时忽问道:“十八,如果失败,你会怎么选?”

  “乔岷”两眼望着房梁,没有半点犹豫:“我会用我的生命来护卫他,这才是我存在,真正的使命。”

  丁百川阖上房门。

  “使命么?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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